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三次全班换位 ...
-
六月的阳光把教室后窗的梧桐叶照得透亮,叶脉像绿色的血管在叶肉里舒展,光斑透过叶隙晃在桌面上,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银鱼,湿漉漉地跳动着。我用指尖按住练习册被风吹起的页角,指腹蹭过纸页边缘粗糙的毛边——那是江砚上次借我的时候,被桌角磨的。他总爱把书脊朝外放,说这样翻起来方便,半年下来,我们俩共用的这张课桌靠近他那边的边缘,已经被磨出一道浅浅的月牙形凹痕,正好能嵌进我的指甲盖。
旁边的江砚正在算题,握笔的姿势像被量过尺子,拇指第二节微微凸起,指腹因为常年握笔,泛着淡淡的红,还沾着点刚换的蓝色笔芯墨。他算到关键处会停笔,用指关节轻轻敲桌面,咚、咚、咚,不多不少三下,然后突然抬头,睫毛上沾着的阳光就会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练习册上,暖烘烘的。
“这道题的辅助线,”他侧过头时,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练习册,发梢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点洗发水的柠檬味——上周我在超市货架上闻到过同款,当时犹豫着要不要买,“是不是该从这个顶点引垂线?”
他说话时带着点薄荷糖的清凉气,我瞥到他嘴角沾着点透明的糖渣,早上陆阳从书包里摸出颗绿色糖纸的糖,硬塞给他时,包装纸窸窣响了好一阵。我刚要点头,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数学于老师和班主任周老师的影子先投在黑板上,像两块突然压下来的乌云,把讲台上的粉笔盒都遮暗了。
“周老师,还是按上次数学课试排的座位来吧,”于老师的声音带着粉笔灰的干涩,她手里捏着的座位表边缘卷着,“小组讨论时隔着近,提问也方便。我那节课看了,江砚他们组在右边第二排,讨论效率确实高。”
“动作快点,”陈老师把座位表往黑板边的钉子上一挂,A4纸被穿堂风吹得哗啦响,边角扫过旁边的课程表,“按表上的坐,预备铃前必须换完。”
周围的桌椅摩擦声突然炸开,像一群受惊的蝉。前桌的男生把桌子往起抬时,桌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尖叫,我低头去看自己的练习册,第三十七页的右下角有个淡蓝色的墨点——上周下雨,江砚冒雨跑回来给我送伞,伞沿的水滴在他的笔袋上,又洇到我本子上。现在那墨点干透了,摸起来和纸页一样平,却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压在我心上。
“苏晓糖,你在第一排!”后桌的周萌探过身,马尾辫扫过我的后背,带着股桃子味的洗发水香,她指尖点着黑板,“喏,林薇旁边,她昨天还说你笔记上的小太阳画得可爱呢。”
我没应声,指尖在桌角的月牙痕上反复摩挲,那是半年来我们俩胳膊肘碰胳膊肘磨出来的。江砚从外面回来了,大概是去上厕所,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眉骨上,像片深色的云。他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上凝着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滑,滴在地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一串没写完的省略号。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短袖,袖口卷到小臂中间,露出手腕内侧那颗比米粒还小的褐色痣——上次体检抽血,护士姐姐绑止血带时瞥见了,笑着说这叫“笔尖痣”。
“江砚!”陆阳从斜前方蹦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咱俩还在一块儿!第二大排第二排!我刚数了,离饮水机就三步!”
江砚的脚步顿在过道中央,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被剪刀剪断的线。他走到黑板前,手指在座位表上划过“江砚”两个字时,指甲盖泛白,然后慢慢走回来,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有话堵在嗓子里。
“你的位置,”他弯腰收拾东西时,我看见他校服领口别着的校徽歪了,还是上周我帮他别上去的,当时他说“你别得比我妈强,不扎脖子”,“在第三大排第一排,林薇的名字在你旁边。”
他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刚才跑太快呛了风。我盯着他手里的蓝色笔袋——那上面印着只歪嘴笑的小熊,是开学时他妈妈给买的,后来他说“你总借我笔,放你桌角方便”,现在小熊的耳朵被磨得有点发白,是上次他帮我捡掉在讲台下的橡皮时蹭的。他把尺子塞进笔袋侧面的网兜里,动作慢得像在数格子,金属尺和拉链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在数我们还能同桌的分钟数。
“你看我就说吧,”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上,带着点妈妈买的柠檬皂味,“肯定要换。月考后第三周就该换的,拖到现在……你看这练习册,我刚在你那页写了思路。”
我抬起手,指着他摊开的数学书上,我用红笔圈出的那个关键步骤。他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出片扇形的阴影,像要把那红色的圈藏起来似的。他的睫毛很长,上次我借他的小镜子照照,顺便数过,左眼十四根,右眼十五根。
“唉。”
他的叹息混着窗外的蝉鸣飘过来,我看见他捏着笔袋的手指松了松,蓝色小熊的歪嘴被捏得变了形。周围越来越吵,前桌的男生搬桌子时撞翻了粉笔盒,白色的粉笔头滚到我脚边,我弯腰去捡,看见江砚的白色运动鞋尖上,沾着块上周值日时蹭的蓝墨水——那天他帮我擦黑板,不小心踩了打翻的墨水瓶,我拿湿巾帮他擦了半天,还是留下个淡淡的印子,他当时说“这样挺好,独一无二”。
搬到第一排时,林薇已经坐在那儿了,她的桌角摆着个粉色的保温杯,盖子上印着Hello Kitty,和江砚那个掉了漆的黑色保温杯完全不一样。他的保温杯总放在我和他的凳子中间,我总爱趁他不注意,偷偷往里面丢片柠檬,看他喝水时皱眉的样子。我把书包塞进桌肚,金属拉链碰到桌腿,发出“当”的一声,像在提醒我这不是原来的位置,这里没有那个月牙形的凹痕。
“苏晓糖,你看这个……”林薇递过她的笔记本,我却不由自主地往右边看。
江砚他们组就在隔壁,中间只隔了条一米半左右宽的过道。他正把书包放进桌肚,手指在旧位置和新位置之间顿了顿,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我昨天借他的那半块橡皮,还压在他的数学书下面。陆阳拍他肩膀时,他歪了歪头,左边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了眉骨上那颗小痣——以前我总爱提醒他“头发挡眼睛了”,现在隔着这条过道,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像含着颗没化的薄荷糖,凉丝丝地发苦。
周老师拍了拍手,讲台边缘的粉笔灰被震得跳起来:“都坐好了?这个位置就固定到学期末,别想着换回来了。”
“学期末”三个字砸下来时,我看见江砚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他低头盯着自己的练习册,就是我刚才圈过红笔的那页,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我这边的过道上,像条想伸过来又缩回去的尾巴。我突然想起上周自习课,他偷偷在我练习册上画了只小狗,说“像你发呆的样子”,现在那页被压在最下面,看不见了。
林薇在旁边转着笔,笔杆敲在桌面上嗒嗒响:“你以前跟江砚坐同桌,我看你们俩的练习册都长得一样。”
我才发现,我们俩的数学练习册都是蓝色封面,边角都卷了毛边,连扉页上写名字的位置都一样——靠上,偏左,像两只并排歇着的鸟。现在他的那只飞到了第二大排第二排,我的却停在第三大排第一排,中间隔着的过道,突然变得像条跨不过去的河。
预备铃响的时候,我低头翻书,却翻到了夹在里面的半片银杏叶——那是上个月在操场捡的,我和江砚说像把小扇子,他说像蝴蝶的翅膀,后来就一直夹在他那页。现在它躺在我的练习册里,叶脉上还沾着点他的铅笔屑,是HB的,他说这个硬度写起来最顺手。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阳光把江砚的影子拉得更长了些,几乎要碰到我的鞋尖。我用红笔在“对称轴”三个字下面画了道线,笔尖顿了顿,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小熊脑袋——就像他笔袋上那个,只是这次,我把小熊的嘴画得圆圆的,像在说“再见”。
半年同桌,他敲桌面的咚咚声,他递过来的半块橡皮,他校服上淡淡的皂角香,都像这阳光里的尘埃,明明灭灭地飘在空气里。现在突然被分到两边,连呼吸都觉得空了一块。我盯着第二大排第二排那个低着头的人,看见他伸手把额前的碎发捋上去,露出眉骨上那颗小痣,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以后想看见他指关节敲桌面的样子,大概要歪着头,从两道课桌缝里钻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