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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岭南遗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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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春末。南国岭南，赤坎村。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暖湿的水汽，日复一日地吹拂着这个小渔村。村口那几株巨大的榕树，垂下的气根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时间在这里也放慢了脚步。黄泥夯筑的院墙，茅草覆盖的屋顶，零星散落在面朝伶仃洋的缓坡上。远处，海天相接处，细碎的金光在波涛间跳跃，潮声是永恒的背景低吟。
村东头，最靠海的那间低矮茅屋，便是赵景桓的栖身之所。屋前空地上晒着几张修补过的渔网，空气里弥漫着海盐、鱼腥和阳光晒干海藻的独特气息。
赵景桓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面前放着一个盛满浑浊海水的木盆。他正专注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手指粗糙黝黑，布满老茧和深浅不一的旧疤痕，此刻却异常灵巧地穿梭在麻线之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他的动作沉稳而缓慢，仿佛要将所有的心神都倾注在这重复的劳作里，让时间在指尖的捻动中悄然流逝。
三年了。
曾经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火焰与不甘的眼眸，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海雾，只剩下沉沉的暮霭与挥之不去的麻木。二十八岁的年纪，两鬓却已早早染上了几缕刺目的霜白，如同礁石上凝结的盐花。那身曾象征着一品武官荣耀、沾满京城烽烟与血污的山文甲，连同它所代表的过往，早已被深埋在遥远的、冰冷的北方尘土之下，连同那个在煤山老槐树下彻底崩塌的世界。
唯一与过往相连的，是那柄錾着睚眦纹的长剑。它被厚厚的、吸饱了潮气的粗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悬在茅屋低矮房梁最阴暗的角落里，与蛛网和尘埃为伴。它不再沉重地压在心口，而是被主人刻意地、近乎残忍地遗忘。遗忘它所承载的父亲的遗恨，遗忘衣襟上那刺目的血诏，遗忘那悬在枯枝上、在风中微微晃荡的明黄身影——那是他午夜梦回时，总能嗅到的、混合着槐树皮与死亡的气息。
他成了“赵大”。一个沉默得像块礁石，力气大得惊人，水性极好，捕鱼织网是把好手的异乡人。村民们接纳了他，带着海边人特有的淳朴与疏离。他们知道他三年前流落至此，眼神时常空落落地越过茫茫大海，望向那看不见的北方，带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与悲凉。没人问，他也不说。关于北京，关于将军，关于那场翻天覆地的崩塌，如同沉入伶仃洋底的巨石，无人知晓。
“赵大哥！”一个清脆如海鸟鸣叫的声音响起。村西头的阿榕，挽着裤腿，赤着沾满沙粒的脚丫，提着一个竹篓蹦跳着跑过来。十七八岁的渔家女，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成健康的小麦色，脸颊透着红润，笑容像海边初升的太阳，毫无阴霾。竹篓里是刚挖到的、还带着湿泥的肥美生蚝。“喏，给你的！阿爹说今天退大潮，礁石滩上好多呢！”
赵景桓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缓缓抬起头。面对少女毫无保留的热情和那篓鲜活的馈赠，他脸上肌肉牵动，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当下情境的笑容，最终却只形成一个极其生硬、甚至显得有些怪异的弧度。他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粤语，声音低沉沙哑地回应：“多谢…榕妹。” 那声音，像是许久未曾上油的旧门轴转动，带着艰涩。
阿榕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把竹篓放在他脚边。她蹲下身，好奇地看着赵景桓修补渔网那异常精准的指法，又看看他那双布满疤痕却异常稳定的大手，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赵大哥，你以前…是不是做过好厉害的手艺活呀？这网补得，比老陈伯补的还密实哩！”
赵景桓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刻板的节奏。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粗糙的麻线和破洞上，避开了少女清澈的探究。“…讨生活罢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像被海风堵在了喉咙里。
阿榕也不追问，叽叽喳喳地说起村里的琐事：谁家新添了渔船，谁家小子要娶亲，潮汛何时再来…她的声音像欢快的浪花，拍打着赵景桓沉默的堤岸。他只是偶尔点点头，或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海浪冲刷。
傍晚时分，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赵景桓修补好渔网，将其仔细叠好。他走到屋后简陋的土灶旁，开始生火。用的是晒干的椰壳和海草，升起带着独特咸香味的青烟。他将阿榕送的生蚝撬开，乳白的蚝肉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没有复杂的烹饪，只是简单地放在灶边烤着。火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那沉郁的线条在跳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
夜幕低垂，海风转凉。赵景桓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漆黑的海面，只有远处灯塔微弱的光点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潮声阵阵，拍打着寂静的夜。
屋内，梁上角落，那裹着粗布的长剑，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着。屋外，那个曾经在废墟上挥剑搏杀的身影，如今只是赤坎村一个沉默的渔夫“赵大”。他咀嚼着烤熟的、带着海水咸鲜的生蚝，味同嚼蜡。北方的烽烟、煤山的槐树、祝云最后那声决绝的嘶吼…这些被刻意压下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底的暗流，在无人的深夜里，悄然翻涌。他用力地吞咽着食物，仿佛要将那翻腾的过往也一并咽下，深埋进这岭南温热的泥土里，埋进这永不停歇的潮声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