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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伶仃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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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元年,夏。岭南的暑气蒸腾,咸湿的海风也带上了黏腻的重量。赤坎村的日子,依旧在潮汐涨落间缓慢流淌,如同赵大手中那永无止境的渔网修补——重复、沉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这天午后,日头毒辣得能晒裂礁石。赵大蹲在屋后唯一一点可怜的阴凉里,面前是几个歪歪扭扭、需要修补的破鱼篓。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疤痕和汗珠,粗粝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柔韧的藤条。他是这片海养大的孩子,摇橹、撒网、潜海的本事刻在骨子里。然而,当三年前那个浑身血污、眼神死寂、拖着一条几乎废掉伤腿的男人流落至此,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地俚语,自称“北边逃难来的”时,没人将这个沉默寡言、形销骨立的落魄汉子,与十几年前赤坎村那个意气风发、随父远赴辽东从军的少年赵景桓联系起来。岁月、风霜、尤其是那场吞噬了整个帝国的崩塌,早已彻底改变了他。父亲赵崇山,那位曾让村里人敬畏又惋惜的败军之将,连同他的儿子,似乎都已被遗忘在遥远的烽烟里。赵景桓亦无颜面对父老。国破君亡,身为武将却苟活于世,未能战死沙场,未能护住君王,这是烙在他灵魂深处的羞耻与愧疚。他选择了埋葬过去,连同自己的真名。于是,村民们便顺着他含糊的北方经历,称呼他为“赵大”——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代号。他是赤坎村最边缘、最穷困的渔夫,住着最破败的茅屋。
村口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压过了单调的蝉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带着怜悯和好奇,隐约还夹杂着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啜泣。赵大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流民,又是流民。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像赤坎这样偏安一隅的海角,也躲不开北边刮来的血腥风。他麻木地想着,无非是多一张或几张等着被施舍的嘴,带来些“清兵”、“屠城”、“逃命”之类的字眼,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几颗石子,荡开几圈微澜,旋即沉没。这些消息,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刻意封存的羞耻。
他不想去看。任何来自北方的风,都可能吹开他好不容易用麻木封存的记忆匣子,露出里面腐烂的、名为“败将”和“遗民”的伤口。他更不想看到那些因苦难而惊惶的眼睛,那会映照出他自己同样无处安放的、背负着巨大愧疚的灵魂。
然而,当喧哗声渐渐靠近他茅屋附近时,他终究还是无法完全隔绝。他微微侧过脸,视线从低垂的眼睑下投出去。
几个热心的村妇簇拥着一个身影,正走向村长安排的、离赵大茅屋不远的一间废弃破屋。那身影纤细得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吹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颜色不一补丁的粗布衣衫,沾满尘土和草屑,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边。她低着头,长长的、略显干枯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肤色和气质。不同于本地女子常见的、被海风和阳光亲吻过的蜜色或小麦色,她的肌肤是一种水乡浸润出的、近乎透明的细腻白皙,此刻更因疲惫、饥饿和惊恐而毫无血色,在岭南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格格不入,仿佛一株被强行移植到咸涩海风中的柔弱水仙。她紧紧抱着一个瘪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包袱,那包袱皮也是粗布,磨损得厉害,指节用力到发白,透着一股强撑的倔强和源自骨子里的贫寒。
村民的议论声飘进赵大的耳朵:
“…可怜哟,说是从苏州那等好地方逃过来的…”
“…唉,听讲屋里厢本来就穷,爹娘都没了,跟着叔婶过活…清兵一来,叔婶也没了,就剩她一个…”
“…路上还病了一场,差点没了命…作孽啊…”
“…听口音,糯叽叽的,是苏州人勿错…”
苏州?赵大麻木的心弦被这地名猛地拨动了一下,带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楚。苏州!那是江南最繁华锦绣的温柔乡,是诗词歌赋里吟咏的“天堂”,是无数北方将士魂牵梦绕的富庶之地!如今,竟也成了清兵铁蹄下的修罗场?连这样水做的、贫寒人家的女儿,也要仓皇逃命,流落到这南海之滨?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至此!一股更深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羞耻感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未能守护的,何止是煤山上吊死的君王,更是这千千万万如眼前女子般无辜受苦的黎民百姓!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海风吹过,撩起了女子遮面的长发。
赵大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如同被礁石缝隙里的藤壶牢牢吸附住,再也无法移开。
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惊人清丽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秀,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却天然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轮廓。最让人心颤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是盛满吴侬软语、烟雨春水的湖泊,此刻却盈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地扫过周围陌生的、粗粝的海边环境,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水乡女儿特有的脆弱易碎的美。风尘仆仆、饥饿和连日惊恐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却未能完全磨灭那份根植于水巷石桥间的清丽。这份清丽,带着鲜明的、不属于岭南咸腥水土的江南水韵。
赵大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痛。不是惊艳,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刺痛,混杂着无边的怜惜和更沉重的国仇家恨。那美丽在苦难的映衬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令人心碎。他见过京城贵女的雍容,也见过北地胭脂的飒爽,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如此纯净的恐惧,如此绝望的美丽,带着江南水乡最温柔的印记和最残酷的破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刻意封闭的世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却又隔着千山万水的复杂感觉,悄然滋生。这感觉中,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更深的愧疚——她来自那被铁蹄践踏的锦绣江南,而他,未能守住一寸山河!
女子似乎感受到了他过于直接的、带着惊痛和浓烈悲悯的目光,慌乱地抬起眼睑,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赵大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股灼热瞬间烧上耳根。他几乎是狼狈地将整个脊背都蜷缩起来,仿佛要缩进那一点点可怜的阴影里,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他那布满疤痕、沾着鱼鳞和藤屑的粗糙大手,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破鱼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强烈的自惭形秽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是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最破落、最无用的男人,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和无法洗刷的耻辱。他这间漏风的茅屋,他这身洗不净的鱼腥,他这满手的老茧和疤痕,他这被失败和愧疚压垮的灵魂……如何配得上这样一双承载着江南烟雨、却又被战火熏得破碎的眸子?他是故乡的幽灵,是连自己都厌弃的、最卑微的砂砾。而她,是这片异乡海滩上,一朵被狂风骤雨从水乡莲塘里连根拔起、打落凡尘的、沾着泥污的莲花。
他听见村妇们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女子:
“…阿妹莫惊,以后就住这里,大家照应你…”
“…喏,那边茅屋住的是赵大,人老实,就是闷葫芦一个,有事喊一声…”
“…先去歇歇脚,缓缓神…”
女子被引进了那间同样破败、但至少比赵大茅屋稍好一点的废弃小屋。门板发出“吱呀”一声呻吟,隔绝了外面的目光和议论。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海风、蝉鸣,以及赵大胸腔里那尚未平息的、混杂着剧烈心跳、无边怜惜、国仇刺痛和冰冷刺骨卑微感的惊涛骇浪。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手中的鱼篓被捏得变了形。那双盈满恐惧和悲伤的、带着江南水韵的美丽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种久违的、被他刻意遗忘在煤山灰烬里的情绪,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和保护欲,被更深的自惭形秽和亡国之痛紧紧包裹着,如同海底最深处悄然浮起的泡沫,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极其微弱地、极其小心翼翼地,冒了一下头,随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和巨大的身份鸿沟压回黑暗深处。
她叫阿芷。村妇们这样称呼她。一个带着江南水韵的名字,一个属于苏州小巷、却飘零到南海之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