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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招魂幡 ...

  •   永历元年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却带着几分肃杀。伶仃洋的海风失去了夏日的黏腻,变得清冽起来,卷着咸腥吹过赤坎村,吹得村口那几株老榕树落叶萧萧。渔汛渐稀,村里的日子也愈发显得清冷沉寂。

      赵大的生活似乎被那夜之后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静谧笼罩着。他依旧沉默地出海,沉默地修补渔具,沉默地咀嚼食物。只是,在阿芷偶尔提着水桶去村后水井打水,或是在海边礁石上晾晒捡来的海菜时,他会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纤细的身影,又在对方若有所觉地回望之前,迅速而狼狈地移开。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的墙,却又仿佛有某种微弱的气流在悄然流转。阿芷望向赵大茅屋的目光,也少了些纯粹的恐惧,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明了的依赖。那夜冰冷杀意带来的震撼,以及那句低沉沙哑的“冇事了”,在她心底悄然生根。

      这天午后,赵大正蹲在屋前,修补一张被礁石划破的大网。阿芷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学着村里妇人的样子,将一些晒得半干的小鱼仔仔细细地铺开在竹席上。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带着一种脆弱而坚韧的美。赵大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她苍白却认真的面庞,心头那丝微弱的暖意便轻轻荡漾一下,随即又被沉重的自惭形秽压下。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鼓声,毫无征兆地从村口方向传来!

      咚!咚!咚!

      鼓点单调、沉重,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撕破了渔村的宁静。这绝非年节祭祀的鼓乐,更非疍民出海祈福的声响。它透着一种行伍特有的、近乎悲怆的肃杀!

      赵大正在穿引梭子的手猛地一僵!那根柔韧的麻线在他粗糙的指间绷得笔直。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村口方向。沉郁麻木的眼神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鼓声…太熟悉了!是军中聚兵点将的鼓点!虽然节奏因疲惫而略显拖沓,但那骨子里的铁血气息,他至死都不会忘记!

      阿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吓了一跳,手中的小鱼仔掉落在地。她惊慌地站起身,望向村口,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再次浮现出逃难路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兵!又是兵!

      村民们纷纷从屋里探出头,脸上带着惊疑和不安。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拉住,不敢出声。

      鼓声停歇。一个洪亮却带着明显沙哑和疲惫的声音,用夹杂着官话的本地俚语,在村口那片晒渔网的空地上响起:

      “父老乡亲们!都出来听一听!”

      只见村口站着十几个汉子。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黝黑憔悴,但站姿却隐隐带着行伍的痕迹。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精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破损的旧号衣,依稀能辨出是明军的样式,只是上面沾满泥污和暗褐色的可疑污渍。他腰间挎着一柄缺口的长刀,眼神疲惫却锐利如鹰,扫视着被鼓声惊扰出来的村民。

      他身边立着一面残破的旗帜。旗面是褪色的蓝色,上面用粗劣的针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却依然透着几分倔强的“明”字。旗角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幡,在萧瑟的秋风中诉说着无尽的凄凉与不甘。

      “吾等乃大明永历天子驾前,李定国将军麾下!”精瘦汉子朗声道,声音在空旷的村口回荡,“清虏肆虐,山河破碎!天子播迁,志在恢复!然兵微将寡,急需忠义之士共赴国难!”

      他顿了顿,看着村民们茫然、麻木甚至带着恐惧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提高了声音:
      “凡我大明热血男儿,年十六以上,四十以下,身无残疾者,皆可投军!随李将军杀虏报国,复我河山!军中管吃管住,杀敌立功,更有饷银可拿!” 他身后的士兵也努力挺直了腰板,但破旧的衣衫和疲惫的神色,却让这“饷银”的许诺显得苍白无力。

      人群中一阵骚动,议论声嗡嗡响起:
      “李定国?不是听说在广西那边打吗?”
      “永历天子?还活着?”
      “当兵?去送死吗?清兵那么凶…”
      “饷银?怕是连饭都吃不饱吧?你看他们自己都…”

      恐惧和现实的考量,压过了微弱的家国情怀。没有热血沸腾,只有一片死寂的观望和麻木的退缩。

      赵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泥塑木雕。那张渔网还挂在他僵硬的手指上。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面残破的“明”字旗上,仿佛被那抹褪色的蓝灼伤了眼睛。永历…李定国…这些名字如同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炸开!南明!那个在帝国废墟上挣扎的小朝廷!他们还在战斗!还在试图举起那面早已破碎的旗帜!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铁锈气!是潼关的血?是煤山的槐树?还是父亲临终前那不甘的眼神?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交织、撕扯!他握着渔网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那招兵的精瘦汉子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站在角落、气质明显与普通渔民不同的沉默男人。汉子锐利的目光在赵大精壮的身躯和布满疤痕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上。他心中一动,排开人群,径直向赵大走来。

      村民们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在赵大身上,带着好奇和一丝莫名的紧张。阿芷也看到了这一幕,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感觉到赵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喷发前的气息。

      精瘦汉子走到赵大面前,距离三步站定。他上下仔细打量着赵大,眼神如同审视一柄被埋藏多年的利剑。

      “这位兄弟,”汉子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行伍特有的直接,“看你这身筋骨,这手上的老茧和疤,不是寻常渔夫能有的吧?可曾在军中效力?”

      赵大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汉子腰间那柄缺口的长刀,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无数血与火的过往。

      汉子似乎也不期待他立刻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如今国难当头,正是好男儿挺身而出之时!李定国将军麾下,正缺你这样的好汉子!跟着将军打鞑子,复大明,博个封妻荫子,也好过在这海边打一辈子鱼,做个没名没姓的‘赵大’!” 他特意加重了“赵大”两个字,带着试探。

      “赵大”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在赵大心上。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汉子,那沉郁的眼底深处,是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挣扎!封妻荫子?他连自己都厌弃!复大明?那悬在煤山槐树下的身影,是他永生无法洗刷的耻辱!

      精瘦汉子被他眼中瞬间爆发的痛苦和戾气惊得微微后退了半步,但他随即稳住心神,从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件东西,递到赵大面前。

      那是一枚半块玉佩。玉质普通,边缘粗糙,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断口处用刀刻着一个模糊却刚劲的“云”字!

      看到这半块玉佩的瞬间,赵大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随即又疯狂地冲向头顶!他认得!他太认得这半块玉佩了!那是祝云贴身佩戴的东西!是他当年离开岭南北上时,与祝云在村口榕树下,各执一半,立誓“他日功成,玉佩合,兄弟聚”的信物!

      祝云!我的兄弟!你还活着?!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赵大!他几乎控制不住要伸手去抓那半块玉佩!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和痛苦!祝云在南明军中!他还在战斗!而自己…却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

      精瘦汉子紧紧盯着赵大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看到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剧痛,心中了然。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急促说道:
      “祝将军在肇庆!他一直在找你!赵将军!跟我走吧!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大明…还没亡透!”

      “赵将军”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赵大的心脏!也清晰地传入了旁边一直紧张注视着的阿芷耳中!

      赵将军?!
      阿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掩口后退了一步,呆呆地望着那个平日里沉默卑微如砂砾的渔夫。他是…将军?

      赵大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隔绝在外。那面残破的“明”字旗、那半块沾着祝云气息的玉佩、精瘦汉子殷切的目光、阿芷那震惊而茫然的眼神…还有煤山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撕扯!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不再听任何声音,踉跄着冲回自己那间破败的茅屋,“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

      将那面招魂的破旗,将那兄弟的信物,将那亡国的召唤,连同阿芷那双震惊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的眼睛,一并关在了门外!

      茅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
      茅屋外,秋风呜咽,吹动着那面残破的“明”字旗,猎猎作响。精瘦汉子看着紧闭的门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无奈,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阿芷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隔绝了一切的门,心乱如麻。那个沉默如谜的男人,他究竟是谁?他的身上,又背负着怎样沉重如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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