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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生情愫 ...

  •   永历元年的夏夜,赤坎村被溽热包裹。白日灼人的暑气虽褪去几分,但空气依旧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咸腥的海风、鱼干的微臭和草木蒸腾的气息。蚊虫在黑暗中嗡嗡作响,更添烦躁。

      阿芷蜷缩在废弃小屋角落那张用稻草勉强铺就的“床”上。小屋四壁漏风,月光从破败的窗棂和墙缝里斑驳地洒进来。她睁着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依然显得过分明亮的大眼睛,毫无睡意。恐惧并未因几日的安顿而消散,反而在这陌生的、充斥着各种奇异声响的夜晚更加清晰。海潮声、不知名的夜鸟啼鸣、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都让她心惊肉跳。苏州水巷的桨声灯影、爹娘模糊的音容笑貌,早已被北逃路上的血火和绝望碾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惊惶。她紧紧攥着单薄的被角,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隔壁,赵大那间更破败的茅屋里同样一片死寂。他躺在硬邦邦的竹床上,睁眼望着茅草屋顶的黑暗。隔壁传来的细微动静——阿芷压抑的翻身声、偶尔一声极轻的抽气——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他麻木的神经。那双盈满江南烟雨却又被战火熏得破碎的眸子,总在他眼前晃动。她是苏州水巷里飘来的莲,却落入了这片粗粝的海滩。而他,是海滩上最无用、最肮脏的污泥,连靠近都怕玷污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本地俚语的粗俗调笑声,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粘稠。

      “…嘿嘿…小娘子…开门呐…”
      “…阿哥心善…来陪陪你…”
      “…躲什么呀…那闷葫芦赵大能给你什么?跟了阿哥,有鱼吃…”

      是村里的癞头陈三!一个游手好闲、嗜酒如命的泼皮无赖。显然,阿芷的美丽和孤弱,早已被他觑在眼里。今夜灌了几口劣酒,色胆便膨胀起来。

      脚步声停在了阿芷的门外。紧接着,是“砰砰砰”粗鲁的拍门声!腐朽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开门!小娘子!再不开,阿哥我可撞门了!” 陈三的声音带着酒后的亢奋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撞击门板的力道更大了。

      阿芷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浑身颤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尖叫溢出喉咙。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向墙角最深处,门外那粗鄙的言语和撞击,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亲人惨死的噩梦之夜!绝望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

      隔壁的赵大,在陈三第一声调笑响起时,身体便已如绷紧的弓弦般弹坐起来!黑暗中,他那双沉郁麻木的眼睛里,沉寂了三年的某种东西,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地一下被点燃!那不是愤怒,而是比愤怒更冰冷、更纯粹、更狂暴的——杀意!是曾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对一切邪恶与欺凌的本能杀伐意志!

      他无声地翻身下床,动作快如狸猫,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他甚至没有点灯,就这样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拉开了自己那扇同样破败的门板。

      月光下,赵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沉静。他没有武器,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迈着沉稳、无声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阿芷的屋门,走向那个正用肩膀撞击着门板的粗壮身影。

      陈三正撞得起劲,满脑子都是门后那朵江南水莲的娇弱模样。忽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那寒意并非来自海风,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冰冷气息,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猛地回头!

      月光正好映在赵大的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低垂着、被麻木和沉郁覆盖的脸,此刻却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尸山血海的煞气!没有怒火,没有叫嚣,只有一种纯粹的、赤裸裸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杀意!那眼神冰冷、锐利、穿透一切,仿佛能直接刺入灵魂深处,让人瞬间联想到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凝固的暗红血液!那是一种真正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陈三的醉意瞬间被这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他浑身的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如此恐怖的气息!眼前的赵大,哪里还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揶揄的穷渔夫?那眼神分明告诉他,这是一个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命的煞神!

      “赵…赵大…” 陈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撞门的动作僵在半空,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酒意化作冷汗涔涔而下。

      赵大没有说一个字。他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利剑,牢牢钉在陈三身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碾压过去。陈三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毫不怀疑那眼神的真实性!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邪念。

      “我…我走!我这就走!” 陈三几乎是哭嚎着喊出来,连滚带爬地后退,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踉跄着消失在黑暗的村道中,连头都不敢回。

      门外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海风呜咽。

      赵大眼中的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沉郁和麻木覆盖。他仿佛耗尽了力气,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疲惫。他没有看阿芷的门,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准备回到自己那间更破败的茅屋。

      就在这时,阿芷那扇破旧的门板,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

      赵大脚步一顿。

      阿芷颤抖着,将门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月光从缝隙中涌入,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她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惊魂未定,却又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的复杂光芒,透过门缝,怯生生地、却又无比专注地,望向门外那个沉默的背影。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个平日里沉默得像块礁石、卑微得如同砂砾的男人,刚才那如同天神降临般的守护!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瞬间爆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和强大气势,深深震撼了她!那是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力量,一种让她在无边恐惧中感到奇异安心的力量。而此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疲惫的背影。

      赵大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没有回头。他能想象门缝后那双眼睛此刻的模样——一定充满了恐惧,或许还有感激?但他不敢看。他怕自己粗糙不堪的样子,会再次惊吓到这只受惊的江南小鹿。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本地俚语特有腔调的沙哑声音说了一句:
      “冇…冇事了。闩好门。”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回了自己的茅屋,轻轻关上了那扇同样破旧的门板。

      阿芷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脏依旧在狂跳。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后怕。门外那如山般沉默可靠的身影,和那句低沉沙哑却充满力量的“冇事了”,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悄然驱散了她心中最深的寒意。她颤抖着手,用力地闩上了门闩。

      隔着一堵薄薄的、漏风的泥墙。
      一个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着泪,心中却悄然种下了一丝依赖和难以言喻的情愫。
      另一个在黑暗中静坐,听着隔壁渐渐平息的细微啜泣,死寂的心湖里,那丝微弱却顽固的暖意和保护欲,如同海底的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悄然亮了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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