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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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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窦繁霜从上辈子的回忆当中慢慢转醒,眼前清瘦的轮廓逐渐清晰。是窦保,清秀略显稚嫩的眉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那么专注,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粗粝。
“窦保!”看见是窦保,繁霜喊了声,更像是,无助的时候,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身边,因而叫了这个人的名儿。她望着窦保,好像才从全家流放的回忆当中回过神的原因,整个人有些茫然迷糊,眼前的窦保也模糊了。
瞬息之间,繁霜恍惚看见,阴冷深阔的大殿当中,一道清瘦的身影,背对而立,穿着大红织金蟒纹官服。这是掌印太监的穿着,优雅而极具权威。繁霜却不怕这个人,反而觉得,在阴冷的深宫之内,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很暖。
她瞧这个身影觉得熟悉,正思索可是认识的某个人,这时,优雅而极具威慑力的司礼监掌印,慢慢地侧过身,朝她看过来。繁霜便定睛把她打量,然而,眼前的画面,本来就模模糊糊晃晃悠悠的,这位掌印太监转过脸的瞬间,画面猛然消失。
转而是窦保的样子聚焦在她眼前。因为觉得画面里的司礼监带给她的感觉,跟窦保倒是像,繁霜便自然而然地把窦保打量,还特意去她脸颊瞅寻一颗痣。方才画面消失的瞬间,司礼监的脸一闪而过,繁霜没看清五官,左脸颊有颗痣却是看得清楚。
被姐姐盯着脸颊瞧,窦保心慌,便想:窦姑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她习惯性地把头低下去,也不知是逃避还是羞愧,窦姑娘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打量,窦保指节捏紧,背脊都冒冷汗了,只想找个地方钻起来。
如果真正的身份被窦姑娘知道了......
如果被窦姑娘知道了。
被她视线打量,窦保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生不如死。不如向窦姑娘坦白一切好不好,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说不定能够得到一丝原谅。
可是,可是。从小一起生活的阿姐,在樊贵妃手里,如果不听从师傅的安排,阿姐就活不成了。窦姑娘她很喜欢,可是,从小相依为命的阿姐,被没入教坊司。
该怎么办,窦保好难过。“窦保。”窦姑娘唤她。她不敢抬头,只听窦姑娘说什么就是了吧,哪怕被质问身世。
繁霜的视线在她头顶,微微有打量审视之意,她是怀疑窦保就是画面里的司礼监,不过,她审视窦保的眼神,没有丝毫厌恶或是恐惧。她没看清司礼监的五官,其脸型跟窦保的像,还有脸颊的痣,窦保脸上有一颗痣,在几处鞭痕的掩映下,没有那么明显。最重要的是,二者带给她的感觉特别像。
不过,二者相像又如何,窦保是窦保。再说了,不管是窦保还是位尊权贵的司礼监,繁霜都不讨厌也不害怕。
窦姑娘手伸过来,为她整了整杂乱的发丝,动作那么温柔,窦保却是身子僵了僵,肩头忍不住颤抖。窦保,你对得起窦姑娘吗?她在心里问自己。“窦姑娘,我......”她忍不住开口。同时,窦繁霜开口道:“窦保,谢谢你一直跟着我,保护我。”
“谢谢你保护我”这几个字,轻柔若落雪,却似滚雷似的烫得窦保内心又疼又软,猛地抬眼看向窦姑娘,便看见她杏眸内里,是单纯的感激以及信赖,眼眶微微泛红,惊悸尚未平复。
“姐姐这么着急,怎么了?”窦保忍住感动的泪水,关心道,声音沙哑,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稚气,却更像是紧张得喉间都干涩了。繁霜摇摇头,温柔又苦涩地一笑,说道:“我得去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说罢,急急忙忙往前跑去。
“窦姑娘且慢!”窦保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她知道窦姑娘准备去织锦局,却是去不得的!织锦局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只要进了织厂,就别想活着一个走出来!司礼监的陈公公已到江陵,这意味着——杀人灭口!
窦姑娘,我们一起走吧,离开江陵!窦保很想对她喊出这句话,然而,若开口说了,自己的身份怕也就暴露了,也等于把织锦局骗局的真相揭穿,甚至会暴露背后的主谋。主谋。想到这个,窦保吓得身子发抖,想要对窦姑娘说的话,在喉间徘徊,牙齿把唇瓣咬得死死的。
“窦保?”窦繁霜疑惑地望向她。
两人都来不及思索很多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便看见官兵乌压压涌过来,瞬间把织锦局围得水泄不通。
来了,他们来了,官兵。窦繁霜惊恐地盯着他们,霎时间,差役围堵窦家府邸,全家遭遇流放的回忆,冲进脑海。
窦保也惊恐地望着织锦局门口,他们果然来了。准备动手灭了织厂的所有人。那为首的太监,想来就是司礼监的陈公公了。
官兵包围织厂,女工们有危险,长姐此时去织厂,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窦繁霜不能眼看着大家送死。她去挣脱窦保抓她衣袖的手,道:“窦保你松开,我得去织......”
窦保来不及解释,抬手朝她后颈一点,繁霜便昏迷了过去。她小心地搂着昏迷倒在自己怀抱的窦姑娘,低低地说道:“对不起,织锦局很危险,我只有这么做了。”她望着织锦局,眼前出现熊熊大火烧毁织厂的画面。表情难过无力,只有紧紧搂住窦姑娘。
再说织厂门口,因为小女孩儿闹着要见一见在织厂做工的阿娘,乡民们又闹起来,嚷着要进织厂见见女工们。
又闹起来了,很好,小伴读阿铃躲在墙角,为乡民们鼓掌。
主管见乡民们又闹着要往织厂闯,心道不妙,真的闯进去,事情就瞒不住了,东厂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看来樊公公是决定甩掉这个烂摊子不管了。这样,自己岂不成了背锅的,冒充皇家招工这等的罪,他可背不动!现在开溜好像溜不掉了。
“发生甚什么事了?”一道独属于太监的尖细嗓音响起。看去,只见金线蟒纹官袍的下摆,铺搭在骏马的鞍鞯两侧,视线往上,大红织金衣袍,外披大红大氅。是东厂的,但不是樊公公,此人比樊公公官位高,气场也更狠毒。
众人也都被其独特的气场给震慑住,乡亲们皆噤了声。
“司礼监陈公公驾到,尔等因何在此喧哗闹事?”一个东厂的缇骑,喝道。
乡民们一听是东厂的,皇宫里头的人,那么,肯定知道朝廷到底有没有下旨着织厂为皇宫的娘娘们做衣裳。村民们一合计,推出一个担子大的站出来,壮着担子问道:“你......你是太监,你肯定知道皇宫里的事情对不对,问你个事,俺们的姑娘在织厂做活,说是给娘娘们做衣裳,有没有这回事。”
“就是,是不是真的?”
“你......你说!”
“你说!说!”
乡民们七嘴八舌地质问,几名缇骑立即在陈公公四周围起来,同时手里的长刀一齐出鞘,指向乡民。
霎时一片死寂。只有陈公公坐下的骏马,受到惊吓一般地刨蹄子。陈公公岿然不动,慵懒地勒了勒缰绳,嘴唇勾起抹轻蔑的笑,启口道:“织锦局掌事的,哪位?”声音不响亮,音色绵软阴细,却有着剑刃般的穿透力。
主管赶紧出来回禀道:“乡民们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谣言,认为织锦局招工为皇家赶制礼服是个骗局,因而聚集在此闹事。”
陈公公听着,心道不妙,高相千金的事情,果然败露了,出发往江陵之前,高丞相特意嘱咐,灭了窦记盐栈,烧了织锦局。眼前的局势,村民若继续闹下去,怕是捂不住了。陈公公眼睛微眯,心里暗暗道:决不能让女工跟外面联络。
陈公公说道:“为皇家赶制礼服,是个骗局?也就是说,你们江陵的知府......”他顿了顿,道:“欺君?”又对主管说:“你是这里管事的,本官且问你,欺君之罪,当如何?”主管挠了挠头,回道:“诛九族......满门抄斩。”陈公公冷笑,道:“不错,你这管事的,虽出身穷乡僻壤,倒也懂得些《大周律例》。不错,欺君乃是重罪,听你方才禀奏,现在谣言四起,说你们的知府打着皇家的幌子,欺骗百姓做工,不知他是吃了雄心还是豹子胆,擅敢犯下这等欺君重罪?”
语毕,场面又是一片死寂。
伴读阿铃躲在墙角,看见局势发生扭转,心里万分焦急,这个陈公公意图很明显,哄骗乡亲们散去,乡亲民一旦散去,被困在织厂的女工,将失去跟外界联络的唯一机会。她们再也逃不出去了。阿铃狠狠地朝墙面捶了下。小姐把营救女工的事情交给她,可不能有差池!
织厂门口这边,村民们虽然被这位从皇宫来的太监首领之权威所震慑住,相信其所说,知府不会冒着欺君之罪,骗百姓们做工,但是,大家还有一个最关心的为题,这个太监没有解释,那就是——工钱!
“可是,织厂一直不发工钱,还请公公给大家伙一个说法。”
“就是,我阿姐在织厂做工两个月,一分钱也没发。”
“所以大家才怀疑织厂是骗人的。”
小铃心想,看你怎么跟大家解释。
陈公公白净的面皮,毫无波澜,但是瞧着比发怒还可怕。他悄悄捏紧了手指,腔调不紧不慢,道:“契文上怎么说的?”主管赶紧回道:“契文说得很明白,等到礼服全部赶制出来,由朝廷发放工钱以及赏赐,当时招工,女工们都签了字的。”
事实却是如此,当时招工,知府讲得很清楚,女工们报名时也画押签字了的。乡民们不占理,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但是,做工这么长时间,一文钱没拿,大家都很不甘心,因而赖在此处不肯散去。
主管欲待发怒,教训一顿这帮刁民,没想到,陈公公对他开口道:“本宫做主,银钱提前发放,就在织厂门口进行工钱发放。”主管称遵令。陈公公又道:“女工的工钱,都发给你们了,不可再闹,选秀即将开始,若误了工,重罪!女工赶工不能受到一丝影响,自此刻起,任何人不得出入织锦局,再有闹事的,一律抓进大牢!”
这般一来,乡民们也不敢再有意见。
陈公公内心很满意,他已计划,等到天一黑,今晚就一把火烧了织厂,这是高丞相吩咐的事情,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灭了窦家。灭窦家当从何下手,是个问题,听说窦家的嫡女,也就是窦繁霜,不在织厂做工。正思忖之间,一道声音在人群当中响起:“你们还招工吗?”
陈公公心想,这哪里来的蠢货。“民女窦记盐栈的,我家妹妹,昨儿报的名,因身子抱恙,不能来做工,恳请大人准许民女代替妹妹做工。”
一听说是窦记盐栈的,陈公公内心翻涌,问道:“窦家什么人?”陈公公阴狠激动的模样,让窦家长女一愣,然后说道:“民女乃是窦家的长女。”陈公公问道:“嫡长女,窦繁霜?”窦家长女道:“那是我妹妹,抱恙在家里。”陈公公心道:不是窦家嫡女,可惜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是窦家的人落入圈套,还怕找不到借口灭其全家,
陈公公对众人说道:“你们瞧见没,还有人抢着进织厂做工的。”“准了。”陈公公对窦家长女道。
糟了,窦家的人进织厂了。阿铃见情况不妙,赶紧回府,她得把织厂的情况告知自家小姐。
这厢,村民们在织厂门口排队领银钱,而在织厂这里,女工们闹罢工,嚷着要回家。“吵什么,你们家里头的在门口替你们领银钱了!”主管过来说道。女工们一听说发放工钱,不敢相信,陈公公亲自出面,告诉女工,他来自京师,奉朝廷旨意,为大家发放赏赐。又吩咐主管领着女工,去大门口的方向,隔着大门,看她们的家属排队领工钱。
女工们也算是有个盼头了,然而,因为看见家里人就在大门口,因而激起了见一面的渴望。大家纷纷道:“让我们出去跟亲人们见一面吧,就见一面!”陈公公见这样情势,内心恨不得立刻就灭了她们,高丞相吩咐,冒充皇家招工这件事,绝对不能够透出去一丝。陈公公厉声道:“放肆,尔等还蹬鼻子上脸了,你们方才闹罢工,已误工多时,从此刻起,倘再有谁闹事误工,工钱一文不发,与我赶出织厂!”
女工们不敢再有怨言,继续做工。陈公公内心冷笑,只待夜晚,一把大火烧干净织锦局。他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只待夜色降临。
顾府这厢。
天色浑浊昏暗,烛火映着密信上乌黑方正的馆阁体。
恩师,左相,许子藉的密信。
顾执倾赶紧阅览,信中织锦局几个字在她瞳孔里跃动。恩师吩咐她调查织锦局一案,速速将结果回信禀明。
乡民们在织厂门口闹事,如果顺利,此计可迫使织厂放女工出来,然而,司礼监的陈公公已至江陵......
顾执倾挥毫,手腕转动之间,笔尖落满了宣纸上的一列列墨字。书写罢了,她仍旧紧紧握着挥毫,内心也揪紧着,织厂那边怎么样了,乡民们有没有闯进去,自己真应该在织厂门口等着。
然而,恩师的信颇为紧急。
视线落在书案上的信,上面的字眼好似刺眼。
恩师此次来信,还特意吩咐了另一件大事,那就是——选秀。
恩师信中写道:司礼监已自京师启行,采选秀女将至,速速安排自己的人通过选秀进宫。
顾执倾皱眉。她不想在选秀上动手脚,不想通过送姑娘进宫,作为扳倒高丞相的手段。
不过,真正使得心里不宁的,似乎是.....她盯着“选秀”这两个字,灼目,恍惚间,如坠冰窖,眼前出现破碎的画面。
少女们垂首立着,有几十排,有上千人,皆梳双环髻。这是参加皇宫采选的民女。待选队列当中,有个少女的脸,撞入顾执倾的眸子。
柔腴的脸颊,清澈的杏眼。
窦繁霜。
“噼啪”,烛火发出一声儿响,顾执倾转醒回神。一直清冷自持的凤眸,失焦地望着书案的信。“选秀”两个字,撞得她心慌。窦繁霜站在秀女队伍当中的样子,跟“选秀”两个字,一齐在眼里晃动。
情知是梦境般的场景,情知是自己担忧窦姑娘而心乱,以至于出现幻想了。可是,方才的画面实在真实,顾执倾甚至能够感受到她清澈杏眸里的茫然,就像霜雪压境,使得她陷入困境,然而,她的眼底深处好似有簇光般的暖意,就好像是相信会有人来陪她度霜雪。
选秀的事情暂且放一放,既然担心窦姑娘,何不即刻去一趟窦府。她将手里的笔杆朝桌案上一扔,便看见那管檀木狼毫叫捏得变了形。
顾执倾欲待出门去,这时却听见一道绵糯的声音喊住她,“顾执倾,你这个坏人!”
是冯婇黎,窦姑娘的贴身丫鬟。
“什么事?”顾执倾态度冷漠而不耐。“你抛弃我姐姐,坏人!”冯婇黎撅着小嘴,孩子气的灵动鹿眼里满是指责。
听见这句,顾执倾不得不正眼瞧瞧她了。“什么意思?”顾执倾不耐烦地问道。冯婇黎道:“我姐姐呢,我要见姐姐。”
顾执倾见她这般骄纵野蛮的样儿,只认是想见窦姑娘而耍赖,因而颇为厌烦地瞪了她,又颇焦急地欲待踱步去。
那个冯婇黎拼却了吃饭的劲儿,喊道:“你打算将姐姐送入皇宫!”顾执倾转过身,冷冷道:“你最好安生些,再纠缠耍赖,便将你卖给市集。”
冯婇黎浑不怕的,小腿儿跑到顾执倾跟前,一脸怨恨道:“你手里的信,我认得,就是这封信,叫姐姐进宫了。”
顾执倾脚步顿住,脸上表情凝滞。
窦繁霜站在秀女队列当中的画面,原就没办法忽略,此时,更是在眼前萦绕。
真实、深刻。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