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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小欣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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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欣出现是在七个月前,应该。
是一个再小不过的任务。
去一座起义的城,杀一个几年前还是农民的首领。
城叫做雨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都在下雨。
江青雨去的时候,也在下雨。
淅淅沥沥,不大的雨。
落在他斗笠上激起小水花,顷刻,滑落在地面。
脚踩进水坑,如同踩在乌云密布的天上。
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农民时的经历在他脸上刻下黑黄沟壑,阴差阳错间打死了上门催收的吏。周围的人欢呼起来,簇拥着,汹涌人潮涌进军械库里,官府里。
响应的人越发多,几十人,几百人,他不得不顺应大家的意思,坐在他过去几十年从来没敢往过一眼的县老爷椅子上。
什么经济民生税收生产他一概不清楚,只知道杀了官吏,大家就会欢呼,打退零星来侦查的探子,大家就会把他围住把他抛起来。
他觉得这种日子过下去,纵是神仙也不过如此。
直到黑夜中剑横在脖子上。
轻轻一划拉。
血就像外面飘落的小雨。
江青雨收起佩剑,往屋外走时,正好碰见提着食盒来的妇人与小女孩儿。
妇人和农民首领长得简直如同模子刻出来一般,黝黑发黄的皮肤和双手,提着的食盒上还带着泥土。小女孩儿倒是很不一样,粉粉嘟嘟,穿着的也是鲜艳的衣裳。
她们瞅见了剑客推门而出,自己的丈夫父亲歪着头流着血横在屋内的太师椅上。
剑客面白无须,青衫青笠,杀个把人来说对他引不起丝毫波动。
妇人的食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脸色惊恐地想要躲开,但这县老爷的寝卧外是一条长长的庭廊,最多只容两人擦身通过。
她避不开的,更避不开那把剑。
妇人只能转身抱住自己的女儿,尽力把自己蜷得更小一些,避免那剑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刺在自己至亲身上。
哪怕是当上了统领,也没有纳妾吗?
在路过的时候,江青雨脑内冒出了奇怪的念头。
他冷血,他无情,他是个杀人狂魔。
但他只在该杀人的时候杀人。
比如任务要求杀的人,比如要取自己性命的人,比如抱着自己喜欢的剑不撒手的人。
他只冷冷瞥了一眼发抖的母女二人,不回头地走了。
完成任务,领到赏钱,锤炼剑技,在觉得自己的剑技得不到提高后便向上位发起挑战,乙八乙九,甲七甲六,都是这样被他杀死的。
这只是他过去完成的千万任务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砰。
后腰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上了。
是小女孩儿的头。
江青雨侧目,那粉嘟嘟的女孩儿挣脱了母亲怀抱,梳着两个冲天鬏的脑门径直撞在江青雨身后,一边顶着一边说:“坏人!坏人!坏人!”
那妇人吓坏极了,伸手要去抓这女儿,手刚刚伸出半分。
被剑斩断三根手指。
江青雨厌烦极了,本来你们当做什么事情没有发生我当做没有看见,今天我离开了明天自然会有官面上的人来收拾局面,可你连个小女孩儿都抓不住,那自然不允许你的手再来碰我。
他又一剑把妇人另一只手的手掌斩掉,小女孩儿终于不再用脑门攻击他,小跑几步,抱住跌倒在地的母亲哭喊。
哀嚎声,痛哭声,让江青雨更加烦躁。
小雨里传来铁靴跑动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守卫要来了。
江青雨不怕这些草头兵,可能他们三个月之前还挥着锄头除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剑用来杀这些凡人,太浪费剑,也浪费血。
小女孩儿终于止住了哭——因为妇人已经疼晕了过去,她眼神看向江青雨,瞳孔里是仇恨的光。
江青雨一怔。
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顺应他的想法一般,突然有黑色的影子从绵密的雨里走来,从廊外。看不见的深处里首先投射来的是恨意,接着是出挑的身材,腰里别着佩剑,长发没有扎起来,自然垂落在肩头。
纵然过去多年,江青雨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小欣。
那恨意蓦的转变成笑,小欣讥笑着:“怎么?二十年了,面对小孩儿反而下不去手了?”
雨丝在空中拉成长线,停住。
“也对,那时候你也才八岁。对自己同龄人很难会有什么感受...现在你可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对这种反抗就像撒娇一样的小孩子,充满了无比多廉价的同情。”
小欣走近,双手搭在了廊子的扶栏上,睁大眼睛做作地看着江青雨,“杀啊,怎么,杀得了她妈,杀不了她吗?就像杀我一样杀啊,在暗地里埋伏我,盯着我,像蛇一样。乘我不防备就窜出来,一拳把我打晕,抢走我的剑,然后像根本不会用剑的莽夫从上至下直接落下来,插进我的心口。”
“我也不知道哪种手法最痛,”小欣抽出剑来,剑尖挑开小女孩儿额头的落发。“不过插进心口是蛮痛的,自己也能感觉到血一股股冒出来,内脏好像是被劈开两截...不过像这么可爱的人儿,死的时候露出的表情太扭曲了也不好。”
还是割喉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小欣猛地出剑!
铛!
江青雨拔剑猛然逼退对方,剑身在黑夜里碰撞出火花,映出江青雨深邃的眼。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出剑,正如他不知道死去多年的好友为何会复活一般。
好友...吗?
像是猜到了江青雨心中所想,小欣没有追击,反而捧腹大笑“哈哈哈,你这种伪君子,居然会在心里给我冠上这样的名头,好玩!好玩!”
那倒在地上的二人没有任何变化,妇人额头上因疼痛渗出的汗珠都没有来得及滑落。孩子脸上的怒容也并没有消散。
以及混在血泊与水凼里的断指。
江青雨不再说话,短短一招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不是那种因为内力深厚或者所用武器不同造成的,而是同一武器同一功法,对方却在剑道上,比自己浸淫得更深。
“此剑,名为,‘欢欣’”。
女剑客将剑竖起,遮住自己的一只眼,另一只眼,被反射进了剑身中。
雨大了,雨点却落不在她身上。
来得很快,威力不小,却连栏杆都没伤到一分。
极致的细微的伤害的。
江青雨侧脸,险而又险避过直刺,横扫也被他低头躲过。挥剑上撩,被对方收回来的剑挡住。
小欣单手支撑自己跃进廊内,如同要扑进情郎的怀抱。
江青雨张开双手,好似久别重逢的故人相拥。
女孩儿低头,背后负着的长剑从奇怪的角度突刺上来,被江青雨在距离自己眼睛三寸时格住。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直取对方的咽喉,也被另一只手直接捏住。
腿与腿也在过招,不是江青雨凭借力气压过了她,就是小欣凭借身材矮上几分方便使力顶住了他。
雨点啪啪打在屋檐。
距离隔近了,江青雨才看清女孩儿的脸。
她还是和死去的时候一样,肌肤好似从未见过太阳,没有一点点杂质。长长的睫毛和头发,一点也不像是锻剑世家的公主...
对啊。
小欣被她父母宝贝得紧,舍不得她干这些粗糙的活。从未锻过剑,也从未学过剑,不会任何剑术,才能被江青雨三拳五脚就放倒。
小欣又笑了。
“被你发现了。”
笑容里带着惨然,嘴中又轻说出几声听不见音的字节。
江青雨手中的剑猛然被刺穿,连同刺穿的,还有江青雨的左眼。
雨停。
江青雨猛地回神,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尸体,穿着甲的,戴着草帽的,穿着铁靴的。
都躺在血里。
廊子已经被摧毁——或者说这里大部分建筑已经被剑削得七七八八,还能立在地上的,只有两人。
江青雨,和那粉嘟嘟的孩子。
那孩子颤抖地举着小刀,身后的母亲早不知道被分成了几块。
脸上带着血,带着雨,带着泪,带着水。
啊!!!
细嫩的童音大喊下给自己壮胆,脚步跌跌歪歪地还是冲了过来。
能够被任何人躲过的稚气的冲锋,刺进江青雨的腰间。
孩子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喜悦,纵然是脸上有着恐怖的血迹,这一刻眼神中的光芒也刺眼得旁人不敢直视。
然后被江青雨一把扼住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