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风燥，孤岛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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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风，裹挟着夏末未褪尽的燥意，黏稠地贴在皮肤上。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声音，“哐啷哐啷”，单调又固执地撕开青屿私立高中清晨。
夏悠阳拖着那个半旧的巨大行李箱，帆布侧袋被几本厚得能当凶器的医学书撑出尖锐的棱角。他眯着眼，抬头望向眼前气派得近乎冷漠的教学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有些眩晕。
教导处在一楼。老师老花镜滑到鼻尖，慢条斯理地在转学单上落下签名，笔尖沙沙，像某种迟滞的虫鸣。“高二（七）班，夏悠阳同学。”老教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班主任刘玉婷老师，在三楼。动作快些，第一节课要开始了。”
“好嘞！谢谢老师！”夏悠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阳光爽朗，仿佛那几本沉重的书只是不存在的幻影。他提起箱子，轮子再次发出刺耳的抗议，他却浑不在意，脚步轻快地冲向楼梯。
走廊空寂，预备铃的余音在空气里嗡嗡震颤。目标明确——三楼，高二（七）班。
教室门紧闭。透过门上方窄窄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黑压压的人头和讲台上模糊的身影。夏悠阳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象征性地叩了两下，未等回应，便径直拧开了门把手。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像钝刀割裂绸缎。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带着审视、好奇和被打扰的不耐，齐齐钉在他身上。讲台上，穿着灰色套裙、神情严肃的女教师——刘玉婷，停下了粉笔，眉心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
“报告！”夏悠阳挺直脊背，声音洪亮，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属于“阳光迷糊转校生”的灿烂笑容，“刘老师好！我是新转来的夏悠阳，刚从教导处过来，耽误了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刘玉婷的目光在他脸上和那个噪音不断的巨大行李箱上扫过，眉头锁得更紧，最终只是用下巴朝教室后方冷淡地一点：“嗯。进来，动作轻点。下次注意。”
“谢谢老师！”夏悠阳拖着箱子往里走，轮子“哐啷”的噪音在寂静中无限放大。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背上，带着无声的议论。他目不斜视，视线精准地掠过一排排座位，落向后排靠窗的倒数第二排空位。
位置不错，视野开阔，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只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空位后方角落里的身影攫住。靠墙的位置，光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比其他地方更显晦暗。一个男生微垂着头坐在那里，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过分苍白的皮肤。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穿在他身上，却透出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寂，像一座漂浮在喧嚣人海中的孤岛。他周围的位置空着，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就那儿了。夏悠阳心头莫名一动，拖着箱子径直走过去。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最后的叹息，停在空位旁。他将箱子往桌边一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拉开椅子，坦然坐下。
椅腿摩擦地面的锐响短促而清晰。几乎是同时，夏悠阳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存在感骤然变得沉重。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冰冷而粘稠，沉沉地压在他的后颈上。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微微抬眼时，那穿透发丝缝隙、淬了冰的目光。
讲台上，刘玉婷清了清嗓子，重新拾起粉笔，开始讲解复杂的函数曲线。底下的低语声减弱了，但那些若有似无的视线，依旧时不时地瞟向教室后方这个新来的噪音源。
夏悠阳摊开崭新的课本，做出专注听讲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不对。
几分钟前那种冰冷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到极致的虚弱。伏在桌上的身影更低了些，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耸动。一种极其细微、又极其费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个角落传来。
嘶…嘶…
像生锈的弹簧在艰难地拉伸，每一次吸气都短促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挤压出的、压抑不住的颤抖。
夏悠阳的背脊瞬间绷直。这种声音……刻在骨子里的警觉瞬间苏醒，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猛地侧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身后的人。
顾凛整张脸几乎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小片汗湿的、纸一样惨白的额头。冷汗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泛着湿冷的光泽。肩膀的颤抖幅度加剧，那溺水般的艰难喘息声也越发清晰可闻。
“喂！”夏悠阳压低了嗓音，身体几乎完全转了过去，手肘撑在顾凛的桌角，“同学？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蜷缩的身体因缺氧而痛苦地痉挛着。
讲台上，刘玉婷的声音顿住，疑惑的目光投向后方。教室里响起几片压抑的骚动和低语。
“顾凛好像……”
“别管了，刘老师最烦……”
“他脸色好吓人……”
顾凛。夏悠阳根本没心思咀嚼这个名字。眼前的状况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他所有伪装的锁。他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长音。
“老师！”他的声音盖过课堂的余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后面这位同学情况很不好！可能需要急救！”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死寂。刘玉婷脸上的严肃凝固，继而化为惊愕。所有目光都像被冻结，惊疑不定地在夏悠阳和角落里的顾凛之间游移。
夏悠阳无视了所有的注视，一步跨到顾凛桌旁，蹲下身。顾凛蜷缩着，手臂死死抵着腹部，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露出的半张脸，嘴唇是骇人的灰紫色，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撕裂般的、尖锐的哮鸣。
“顾凛？能听到吗？”夏悠阳伸手，指尖迅捷而稳定地探向他冰冷汗湿的手腕内侧，寻找桡动脉。脉搏跳得又乱又快，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濒临破裂的鼓面上。
顾凛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瞳孔因痛苦和缺氧而涣散，但射出的目光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排斥与厌恶，死死钉在夏悠阳脸上。
“走……开……”破碎的气音从灰紫色的唇间挤出，手臂猛地一甩，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想要挣脱触碰。那力道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固执。
夏悠阳早有预料，手腕一翻，稳稳避开他挥打的动作，反而更迅疾地抓住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皮肤像浸在冰水里，冷汗涔涔。
“别乱动！”夏悠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手上的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拇指指腹稳稳地、有力地按压在顾凛右手虎口处的合谷穴上，施加着持续而均匀的压力。另一只手果断地托住他冰冷汗湿的后颈，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他颈部肌肉因痛苦而绷紧的僵硬。
“呼吸！跟着我！”夏悠阳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斩断混乱的喘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强制性的节奏，“吸气——慢一点……对，再深一点……然后，慢慢呼——气——”
顾凛的身体在他手掌的钳制下徒劳地挣动了一下，像离水的鱼。或许是穴位按压带来的微妙刺激，或许是那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语气强行撕破了窒息感制造的恐慌牢笼，他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死死地盯住夏悠阳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惊疑、抗拒，与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剧烈翻搅。
“放……开……”沙哑的抵抗从喉咙深处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的痛楚，灰紫色的唇艰难翕动，“不……用你……管……”
汗水顺着他苍白的额角滑落，滴在夏悠阳按压穴位的手背上，冰凉一片。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试图吸入更多空气的努力，都让喉间的哮鸣音更加刺耳。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他痛苦的喘息和夏悠阳低沉指令的声音在死寂中碰撞。
“再乱动，真会窒息的。”夏悠阳的声音压得更低，近乎气音，却字字清晰，带着近乎冷酷的笃定，敲进顾凛混乱的意识。拇指下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稳稳地持续刺激着合谷穴。另一只手稳稳托着他的后颈，指尖清晰地感受着狂乱的脉搏和肌肉因缺氧产生的细微痉挛。目光紧紧锁住那张痛苦扭曲的脸，捕捉着瞳孔深处每一丝细微的动荡，“听我的，吸气……慢点……再深点……然后，呼——气——吐干净……”
挣扎在双手的钳制和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徒劳地减弱下去。那冰寒凶狠的眼神，像碎裂的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被痛苦淹没的瞳孔深处，挣扎着浮起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审视，死死钉在夏悠阳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阳光灿烂的伪装，看清底下究竟是什么。
“夏悠阳！”刘玉婷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快步冲下讲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慌乱，“怎么回事？顾凛？顾凛你怎么样？药呢？你的药带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需要支气管扩张剂，喷雾那种！”夏悠阳头也没抬，语速飞快，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依旧稳稳按压着穴位，引导着呼吸，“刘老师，麻烦看看他书包或者口袋里有没有！”
刘玉婷明显被夏悠阳脱口而出的专业名词和指令般的语气震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急忙俯身去翻找顾凛桌肚里的书包。
就在这时，夏悠阳按在顾凛合谷穴上的拇指，因角度的调整和持续的用力，微微蹭到了自己放在桌边、因为起身而有些歪斜的书包带子。那塞得鼓鼓囊囊的侧袋本就承受着极限，此刻受到外力牵引——
“啪嗒。”
一声沉闷的轻响。
一本厚重、深蓝色封皮的书，棱角分明，从敞开的侧袋滑落出来，重重地砸在教室光洁的地砖上。封面烫金的书名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泽：
《实用内科学·呼吸系统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刘玉婷翻找的动作顿住了，愕然地看着地上的书。周围几个前排胆子大的同学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惊疑地在书和夏悠阳之间来回扫视。
而夏悠阳，全部心神还在顾凛的呼吸上，似乎对掉落的东西毫无察觉。
就在这时，他托着顾凛后颈的手腕，被一只冰冷、汗湿、带着细微颤抖的手，猛地攥住了。
那只手的主人——顾凛，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灰紫色的唇翕动着，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但那双因痛苦而泛红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书，然后又猛地转回，钉在夏悠阳近在咫尺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的惊疑、混乱，以及某种被强行撕开伪装后的震动，比刚才的哮喘发作更甚。
他攥着夏悠阳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泛白，仿佛抓住的不是手腕，而是某种飘渺的、即将被证实的猜想。
“……你……”顾凛的喉咙里挤出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