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消毒水与喧嚣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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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深蓝色的《实用内科学·呼吸系统卷》，棱角分明地躺在光洁的地砖上，烫金的书名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眼的光泽，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无声地荡开层层涟漪。
空气凝固了。
刘玉婷翻找书包的动作僵在半空，愕然的目光在地砖上的书和夏悠阳之间来回移动。前排几个胆大的同学倒吸一口凉气，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如同复苏的蚊蚋，在死寂中悄然蔓延。那本书的存在，与此刻正按压着顾凛虎口、引导他呼吸的夏悠阳，形成了某种荒诞又令人心悸的割裂。
而夏悠阳，似乎全然未觉。他全部的注意力依旧凝在顾凛痛苦扭曲的脸上，拇指下的力道沉稳均匀，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吸气……深一点……好，呼——气——” 仿佛那本昭示着专业与秘密的书，只是路过的风偶然吹落的一片无关紧要的树叶。
就在这时，他托着顾凛后颈的手腕，被一只冰冷、汗湿、带着细微颤抖的手猛地攥住了。
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夏悠阳动作一顿，终于抬眼。
顾凛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灰紫色的唇艰难翕动着，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嘶鸣。但那双因缺氧而泛红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晰，先死死地钉在地上的书封上，那冰冷的书名像是烙铁烫进了他的瞳孔。然后，那目光猛地转回，带着翻江倒海般的惊疑、混乱，以及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后赤裸裸的震动，死死地锁住夏悠阳近在咫尺的脸。
那眼神里的质问，比喉间的哮鸣更尖锐。
“……你……” 嘶哑的气音从顾凛喉咙深处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打磨过，带着血丝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尖锐，“……究竟……是谁？”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消毒水的气味、顾凛艰难的喘息、书本折射的冷光、周围惊疑的目光，以及手腕上那只冰冷而执拗的手……所有感官信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夏悠阳身上。
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深潭下的暗流，转瞬即逝。随即，那张阳光灿烂的脸上，迅速堆砌起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茫然和无辜的慌乱。他像是才注意到地上的书，又像是被顾凛的眼神吓到，下意识地想抽回被攥住的手腕。
“呃？书？哦，这个啊……” 他语速飞快，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少年人常见的、试图掩饰尴尬的咋呼劲儿，目光迅速从书本移回顾凛脸上，眉头夸张地皱起，仿佛对方的质问才是此刻最荒谬的事情，“同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书？先喘气啊！吸气！跟着我！**吸气！**”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低喝出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强行将顾凛涣散在质问上的心神拉回到生死攸关的呼吸节奏上。同时，他手腕巧妙地一转，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既没有粗暴地挣脱顾凛的钳制（那只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抗），又巧妙地调整了姿势，让拇指依旧稳稳地按压在合谷穴上。
“找到了！” 刘玉婷终于从书包侧袋里翻出一个蓝色的、小巧的吸入器，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顾凛！快！药！”
夏悠阳立刻配合地微微侧身，让出空间，但那只按压穴位的手依旧没有离开。刘玉婷手忙脚乱地将吸入器口塞送到顾凛唇边，声音急促：“快！吸！用力吸！”
顾凛的身体依旧紧绷，抗拒并未完全消失，但求生的本能和对空气的极度渴望压倒了其他。他灰紫色的嘴唇颤抖着，几乎是本能地含住吸口，在刘玉婷的辅助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股带着强烈药味的冰凉气体猛地冲入灼痛的支气管。
几秒钟后，那撕心裂肺的哮鸣音开始减弱，虽然呼吸依旧急促费力，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破碎感。他胸膛的起伏虽然剧烈，却渐渐有了规律。攥着夏悠阳手腕的力道，也如同退潮般，缓慢地、不甘地松懈下来，最终滑落，冰冷的手指无力地垂在身侧。他闭上眼，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好了好了……缓过来了……” 刘玉婷长长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几乎浸湿了套裙。她这才有精力看向夏悠阳，眼神复杂，带着惊魂未定后的审视，“夏悠阳同学，你……”
“老师！顾凛没事了吧？” 一个洪亮得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嗓门猛地从教室门口炸开，瞬间打破了医务室里劫后余生的沉闷。
门口呼啦啦涌进来几个人影，带进一股走廊里喧闹的空气。
为首的是个高大健壮的男生，寸头，小麦肤色，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鲜红的球衣背心。正是林骁。他几步就跨到了床边，嗓门依旧震天响：“我靠！吓死我了！听说顾凛在教室晕倒了？悠阳你也在？没事吧悠阳？” 他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就拍在夏悠阳肩膀上，力道之大，差点把刚松了口气的夏悠阳拍得一个趔趄。
紧跟着林骁进来的是陈默。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在病床上的顾凛、地上的医学书、夏悠阳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刘玉婷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刘老师，顾凛同学情况稳定了吗？需要联系校医进一步处理吗？” 他的书包带子歪斜着，里面似乎还塞着他的平板电脑。
最后走进来的是陆晨。他清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步伐从容，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夏悠阳身上，语气关切：“悠阳，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刚才……是你帮了顾凛同学？” 他的视线，也若有似无地掠过地上那本深蓝色的书。
兄弟团的突然闯入，瞬间让小小的医务室变得拥挤而嘈杂。林骁的大嗓门和陈默冷静的问询交织在一起，陆晨温和的关怀则像一种无形的调和剂。他们自然而然地围在了夏悠阳身边，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刘玉婷欲言又止的审视和其他同学好奇的目光。
夏悠阳脸上那点强装的慌乱和茫然，在兄弟们到来的瞬间，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悄然散去，重新被一种更真实、也更放松的“阳光”覆盖。他揉了揉被林骁拍痛的肩膀，咧开嘴，露出一贯的灿烂笑容，声音恢复了清亮，带着点后怕的夸张：“哎哟骁哥，轻点！差点被你拍散架！我没事，就是顾凛同学刚才哮喘犯了，吓人一跳。还好刘老师找到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弯腰，动作流畅地捡起地上那本惹眼的《实用内科学·呼吸系统卷》。厚厚的书被他随意地夹在腋下，深蓝色的封面被他的手臂和校服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点棱角。
“哦，这书啊，” 夏悠阳像是才想起解释，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本漫画，“我家有个亲戚是医生，老人家身体不太好，我琢磨着学点急救知识，万一哪天用得上呢？这不，今天还真赶巧了，书上学的按压穴位好像有点用？” 他转向刘玉婷，笑容坦荡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刘老师，我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刘玉婷看着眼前这个笑容阳光、眼神清澈的少年，再想想刚才他临危不乱、甚至带着命令口吻的急救指令，以及那本厚重得远超高中生阅读范围的医学专著……一种极其强烈的违和感在她心头盘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悠阳！牛逼啊！” 林骁又是一巴掌拍下来，这回被夏悠阳机警地躲开了，他嗓门洪亮，充满了由衷的赞叹，“我就说你这人看着就靠谱！关键时刻顶得上！” 他完全没在意那本书，只觉得兄弟救人特别长脸。
陈默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夏悠阳夹着的书和他脸上停顿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本书的存在和他随口解释的理由都再正常不过。他更关注顾凛的状态，对刘玉婷说：“刘老师，顾凛同学需要休息，这里人太多空气不好。”
陆晨也适时地开口，笑容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是啊，刘老师，让顾凛同学先好好休息吧。后续的事情，等校医来了再看怎么处理？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打扰他。” 他的目光扫过病床上闭目喘息、依旧虚弱的顾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
兄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地将话题引开，无形中化解了刘玉婷追问的契机。刘玉婷看着被围在中间、笑容依旧阳光灿烂的夏悠阳，再看看病床上需要安静的顾凛，最终只能把满腹的疑虑暂时压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好了好了，都别围在这里了。林骁，陈默，陆晨，你们几个先回教室。夏悠阳……你也回去，把书……收好。” 她刻意在“书”字上加重了语气。
“好的老师！” 夏悠阳立刻应声，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
“走走走！” 林骁一把揽住夏悠阳的肩膀，半推半搡地往外走，嗓门依旧敞亮，“悠阳你行啊！中午加鸡腿！我请！”
陈默默默地跟在后面，陆晨则对刘玉婷礼貌地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医务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那道一直钉在夏悠阳背上的、冰冷复杂的目光。
顾凛依旧闭着眼，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洁净感。门外走廊里，林骁的大嗓门和陈默偶尔冷静的回应、陆晨温和的劝解声，以及夏悠阳那刻意拔高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声，混杂在一起，隔着门板隐隐传来。
那笑声……在顾凛听来，刺耳无比。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的，是刚才死死攥住夏悠阳手腕时残留的、冰冷的汗意，和一种……对方皮肤下脉搏沉稳跳动的、强健的生命力。
和那本深蓝色封皮的书一样，充满了矛盾与伪装。
顾凛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痛苦和虚弱尚未褪尽，却沉淀下一层更深的、如同寒潭般的冷冽与探究。苍白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那个人……那个叫夏悠阳的转校生……
阳光灿烂的笑容，咋咋呼呼的举止，拖着一个巨大破旧的行李箱，像个冒冒失失的迷糊蛋。
却能精准地按压他的合谷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他呼吸，手法稳定得不像个普通学生。
书包里……还藏着《实用内科学》。
装傻？
顾凛的舌尖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那是他自己咬破的嘴唇。窗外，林骁嚷嚷着“篮球赛报名”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还有夏悠阳拔高的、带着点夸张为难的回应：“啊？骁哥！我刚转来啊！球都运不利索……”
那声音透过门缝，钻进顾凛的耳朵里，像一根冰冷的针。
他慢慢地将视线投向紧闭的医务室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走廊里那个被兄弟们簇拥着、笑容灿烂的身影。
一抹极淡、极冷的嘲弄，浮现在他毫无血色的唇角。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