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咏螃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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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晚了，天边慢慢只剩了一抹夕阳，如同红练一般，煞是好看。
侯府正房荣德堂中。宋秋水手中捏着一张精美的帖子，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她一露笑意，整张俏脸便仿佛活了，直如海棠春睡醒。
最得用的黄嬷嬷凑过来，笑道：“夫人，看来这苏淙淙倒是个老实的，也不负你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宋秋水星眸中冷光一闪，道：“那倒是。她若是想差了念头，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我立时就要将她打发了出去。”
说罢纤指点点手中的帖子，正是白日里苏淙淙拿去问宋老太太的那张帖子，轻道：“是个聪明的。若是真聪明，我便送场大造化给她。着金锋那头盯着紧点，她有东西递出去，立马来报我。”
黄嬷嬷还来不及应，第二得用的大丫鬟明月掀了竹帘进来，看了一眼黄嬷嬷，在宋秋水身前轻声禀道：“夫人，清逸院的杏光带人去将苏表姑娘邀去了，说是公子有令，要赔罪呢。”
宋秋水闻言冷冷一扫明月，继而以手拄额，叹道：“这个孽障，怕要坏了我的事。我却是不明白，苏丫头才来几日，平日连话都不曾跟他说过，又是怎地惹到他了？”
果然是知子莫若母。祁三郎巴巴着人将苏淙淙请到清逸院，就是没安好心。
只见桃夭令一个个美婢站成一排，每人手中捧了一个托盘，都盖着布，看不清里头放的东西。
桃幺道：“请每位小姐挑一样，随便诗词歌赋捡一样，或弹琴鼓瑟都可以，由考官作评，作得不好就罚酒，几个说不好便罚几杯酒。”话音一落，就有丫鬟抬来一张黄花梨小书案，上头笔墨纸砚顷刻就布齐了。
旁人都还好，尤其是几位侯府小姐，都赞叹风雅呢，只宋倾城瞬间急得眼泪直掉，坐到苏淙淙身边来，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股潮湿的热气喷到她耳中，急急道：“表姐，可如何是好，我不会作诗啊。”
这怕是丢人要丢大发了，还要被灌酒，宋倾城直恨自己赴宴时跑那么快做什么。
就在这是，桃夭款款走来，对宋倾城行了一礼，道：“公子有令，劳动表姑娘做个监席，有人诗做的不好，表姑娘陪一杯就好，为表公平，表姑娘便不用作诗了。”
苏淙淙只觉恨得牙痒痒。好好，你自家表妹还晓得护着是吧，将她摘出来了，可着就整我一个是吧。
宋倾城却如蒙大赦，有些担忧地看了苏淙淙一眼，跟着桃夭里在了席前。
桃夭微微一笑，一直水榭那头的小亭子，又道：“好教诸位小姐知晓，公子在那头开宴呢，并令此厢的诗词作出了，立马誊抄那头，歌舞他们也是能听到看到的。
正好今日公子邀了三五好友并今科三元在，他们就是诸位小姐今日的考官，也好为诸位小姐品评一番。”
那水榭原来是连着外院，此刻那头的小亭子用纱幔隔着，远远能看到里头有些人影。
席间顿时一静。苏淙淙简直愣住了，这祁三郎玩这么大呢？他不怕他的姊姊妹妹万一没有发挥好，没扬出才名，反而扬出恶名怎么办？总之这些高门子弟总不是自己的择偶范畴，即使自己丢了人，又能如何。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这些侯府小姐闻言个个似打了鸡血，令丫鬟取来了各式各样的乐器、甚至剑，还有回去换了衣裳的。
看来她们都明白，这是祁三郎她们搭的擂台呢，个个铆足了劲要扬出才女的名声来。
苏淙淙呆坐半晌，先是给柳红使个眼色叫她去报信，果不其然走到门口就被门神般的杏光挡回来了。
她又琢磨着要装病或者尿遁，却见桃夭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如激光般恨不得将她射出两个洞来。
苏淙淙只觉得委屈。如果不是不学无术，她也觉得祁三这厮这个玩法是既风雅又有面，推杯换盏间就轻轻巧巧地将侯府众位小姐们的才名美名传扬出去了。
可自个标标准准一个大学生，接受了二十年的教育，经历了高考、法考的荼毒，竟然在这里成了“不学无术”的草包，真真是委屈，委屈至极。
很快，亭子那头传话来说可以开始了。那里有十位公子，便有十盏灯笼，有几位公子评好就挂几盏灯笼，这个评法也倒是风雅。
云板一响，比试开始。
祁云芝排行最长，理应第一。她走上前，选了中间那位丫鬟，揭开布，极好，正是一小盆睡莲。
祁云芝微微一笑，唤人搬来了她的古琴。端正做好，手起音出，一曲《爱莲曲》在指尖如流水潺潺流出。
果然是音色空灵，意境高远，远处的水光月光洒在她身上，如月下仙子一般。
一曲毕，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十盏灯笼齐齐挂出，将水面映红了一片。
接着轮到了祁云欢。她却选中了一把团扇，一曲扇子舞奉上，只见她水袖翩飞，细腰款摆，真是一曲好舞。她也得了七盏灯笼。
正要轮到下一个，苏淙淙腾地站起来，冲席中诸位姐妹笑道：“我才疏学浅，请姐妹们通融一二，由我先来吧。”
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还能掌握几分主动权。
众人心头雪亮，她一个乡野之地来的出身蓬门小户的穷丫头，这局最有可能栽倒的便是她，由她先选，于她而言的确是多了几分胜算。
众位小姐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近来一起玩耍也觉得她性子温和可亲，又是个爽利明白的，于是纷纷点头应了。
苏淙淙行了一礼，不同于其他几位小姐随意走进去便揭布，她从头上那个丫鬟开始，一个个细细地看、细细地辨认。
祁三那厮又没说不能挑。这是合理漏洞。
她走到倒数第二个，看到布下头有东西在动。原来竟是个活物！她多看了几眼，细细辨认一番，好极，这东西形状好认的很，正正是只螃蟹。
想来，这本就祁三郎为她备下的。因为没有其他小姐会去选这东西，而按常理来说她应是最后一个上场的，自然就是留给她的。
而螃蟹——无论是歌舞还是曲赋，与风雅都挨不上边，谁能去弹螃蟹曲或者跳螃蟹舞？那岂不是贻笑大方？这是铁定要看她的笑话。
苏淙淙心里一声冷笑，极好，极好，祁三郎，今日活该你倒霉，你既处心积虑想害我，那就叫你开开眼，看看曹雪芹老爷子的才华，领教领教老爷子骂人的功夫。
她笃定地冲那丫鬟点点头，上前一把将布掀开，果然是只鲜活的大螃蟹，这个时节，也不知祁三这厮从哪里寻摸来的。接着一扭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讶异之声。怕是没人见过螃蟹会在这般场合登场的。
苏淙淙却面色沉静镇定，径直走到案前，蘸墨提笔。
周围又是一静。是了，但凡是这般想要扬名的场合，几乎没有人会选诗词。一来时间短怕做的不好，容易失手，毕竟几人能有曹子健七步成诗的才华呢。
二来哪家贵女不是自小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拿得出手又风雅好看，哪里需要如那些苦读的学子去对着这些书本诗词集子日日苦苦推敲？
可苏淙淙不同。她原本就曾是寒窗苦读的学子啊。
同时她也是学习了十年书法的人。她最爱的是飘逸潇洒王书圣的行书，最爱临的便是兰亭，但今日她只觉得胸口燃着熊熊的一团烈火，烧得心肝脾肺滚烫一片。
被强逼来赴宴、被嫌弃被欺负、被做局出丑，她不知自己究竟如何惹到他了？就因为身份低微？就因为在府中受了他母亲的照拂？就因为拿了他们府上几件赏赐？
可这些分明不是她去骗去抢得来的啊，她在这里不过是一个孤女，在这世道生存何其艰难，为何还要对她苦苦相逼？
那一团火落在纸上，就变成了瘦硬锋利、锋芒毕露的瘦金体。苏淙淙对于瘦金体，本来只出于好奇浅浅学过，写得并不好，但谁叫他们没有宋徽宗呢，故而他们哪里知道好不好了。
不一时，薛宝钗的《咏螃蟹》便跃然纸上。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
写到最后一句，苏淙淙一顿，笔锋一转，将最后一句改为“禾黍还道莫张狂”。要骂，就骂痛快点！
诗成，搁笔。她看着眼前这一纸锐利的字、锐利的诗，只觉得郁结于胸口的一口浊气终于吐出来了。真是畅快！好生畅快！
一边侍立的美婢忙上前要来誊抄，一见这字，一见这诗，不由惊诧莫名，看了苏淙淙好几眼。
苏淙淙一笑，道：“你不用为难，就将这纸原样奉上去吧。”说罢提笔在下头写上了自己名字。
这婢女便依言将纸拿起原样奉过去了。过了片刻，在一片寂静中，对面刷刷挂起了九盏灯笼。
苏淙淙二话不说，走到席间拿起一杯酒痛快地一饮而尽，接着对席间众位小姐笑道：“我有些不胜酒力，就此回去歇着了，不知可否？”说着一双清冷的眼直直望向桃夭。
此刻众人都是一言不发，不知是被她的字和诗惊到了，还是被她豪放的喝酒方式震到了，抑或被这诡异的氛围感染了。苏淙淙便一笑，自个转身潇洒离开了。
注：以下内容引用自曹雪芹《红楼梦》：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咏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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