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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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群的低空轨再一次穿过中层区域的时候，雨水声变得比之前更为清晰了一些。
密蔽场在经历密集雷暴后，正在执行重启任务。
萨瓦利德看见人类侧身躺在床上，面向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优异的视力令他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男人湿而长的睫毛，这与那带着细细皱纹的眼角、以及露出疲倦神态的表情格格不入，颧骨处残留有一些没来得及消散的血色，蓝灰色的眼睛里像是笼罩着雾气。
他凑近了一些去亲吻对方。
大部分人会害怕与自己不同的生物、害怕与自己不同的器官外形，所以他们理应同样害怕看起来有些可怖的舌信。
但杜克总是表现出一种很温顺的接受态度，似乎真的非常喜欢接吻。
在灰翅的手掌抚摸上那具身体时，男人甚至慢慢放松下来，将自身完全打开。窗外的霓虹灯倒影挂在未干的泪珠边，令又细又柔软的睫羽像是在黑暗中发着不明显的微光。
武装种不是热衷于交流的类型。
不如说从遇到人类开始，他的说话频率已经比曾经高出太多。于是他难得陷入一种没什么可聊的状态中，只是用鳞尾轻轻拍一拍同伴的后背，再沿着那没来得及被衣服和被子盖住的小腿缠绕在光裸的身躯上。
杜克也没有开口的意图，就那样静静地抓着他的手，像是在接吻的间隙去听一听雨夜的声音。
城市的底层、中层和上层之间阻隔着近似于防御壁的屏障。
最上方的浮空花园附近的建筑甚至自带微型密蔽场，丝毫不受雷暴的影响。街道上的仿生人全息广告昼夜不息，除底层区的居民外无人在意，也无人会投诉。
对于上等人而言，他们的生活圈永远干净整洁，连多余的噪音都被彻底隔绝开来。
偶尔会有一两名路人深夜经过，沿着左港的传动门，绕过快乐天堂区，一直走到杜鹃大桥上去。他们仰头望着巨大的人体，好似正端详着那些摆出经过精确计算、能够呈现出最大吸引力的美丽产品的动态展示。
如果这些人进一步向对方招招手，虚虚凝结在半空中的身影便会俯下身来，同潜在用户进行一点简单的交互。
它们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向着行色匆匆的过客送出一个飞吻。红色的光晕残留在行人的衣襟处、头发间，让这个吻变得铺天盖地，如同一道抹不去的口红印。
这个夜晚又有人摔倒在雨水里。
大概是使用了太多的智脑加速器，又或者是喝了太多的酒的缘故。密蔽场失效时空气中的氧含量会产生变动，让那些本就不够健康的家伙变得更容易被潜在危险击垮，于是这摇摇晃晃的陌生人再没能站起来。
那张没有任何记忆特点的脸说不上是苍老还是年轻，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底层住户一样。
泛着些浑噩白色的病变眼睛望着天空、望着巨大人影的位置，透过雨帘去看一看那些带着笑的表情。
侦测到持续性接触视线的监测装置按照预设程序，自动调整了投放器，光粒子构成的手臂将躺着的人拢在手心中。
“我们看见您的梦，看见您的内心。”
拥有完美脸庞的仿生人幻影说，如同一个永不衰老的情人，将快要死去的爱人拥入没有温度的怀抱。
“您需要什么？想让我为您做什么？我为满足您的一切需求而存在。”
喘不上气的流浪汉用力叹气，让稀薄的氧和雨水一起流入呼吸道。
麻木的手脚在地面上挣扎了好一会，却没能起到任何作用。这样一座城市，每天有很多人到来，有很多人留下，也有很多人死去。摔倒在街边的这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再也没力气移动的、浑浑噩噩的人最终想了一会，从差不多被加速器和酒精侵蚀完的脑子里拉扯出一点残余的记忆。
“给我唱支歌……请给我唱支歌吧。看见我的歌，我活在这里的歌。”
“你什么都能做到。”
对方发出窒息般的笑声，说着每一个流浪者都会说的毫无逻辑的话。
“那就看看我……”
那只手中还抓着令人醉生梦死的破旧加速器，拆解了一半，在雨水中已经失去原有的效用，连废品回收店都不会要的那种。
“没人看见我……没人愿意看我……”
于是巨大而曼妙的虚拟身躯伏在杜鹃大桥上，将腿搭在左港的边缘，长长的头发却垂落在快乐天堂的边缘，好像将这一个都市群都纳入怀中似的，为一个垂死的人唱一首无人在意的歌。
它用与外表不符的沙哑声音唱，看着我，或者至少看着我剩下的部分，看着我的眼睛与双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①
水洼中的流拓者面部和口唇发紫，伴随着剧烈的肢体抽搐。高处的那双与人类相似的多情眼眸注视着这样一场缓慢又痛苦的死亡，眉目间带着永远不会落下的泪水，将脸颊挨着对方变得冰冷的四肢。
有人在这样的动静里愤怒地来回开阖窗户，又用力摔上，窗框被撞击出清晰的回音。
还有人戴着简易面甲冲进雨中，趁着歌曲的末尾尚未消散，发出激烈而高亢的笑声，残留着特殊辐射物的牙齿和头发丝全都发着光，和五彩斑斓的倒影混为一体。
躺在黑暗房间里的男人同样听见那声音。
杜克被厚实的翅翼包裹着，武装种的手指托着他的脸颊，在雨水和窗外沙哑的声响中一再延长一个本该结束的亲吻。不激烈，灵活善动的舌信没有缠得人类呼吸困难，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同对方挨在一起那样。
杜克的一只手梳理着灰翅散落的头发，然后又沿着对方的后颈到肩背缓慢抚摸了很多遍。
他轻轻地揉一揉对方的翅鞘连接处，再温和地触碰丈量过所有带着红色痕迹的花纹。
“舒服？”
他将额头贴着对方的额头。
“我是否让你感受到了同样的快乐？快乐到想要猎取凯格鲁的兽皮的那种程度。”
回应他的是鳞尾吧嗒吧嗒的拍打。
就像歌声里唱的那样，萨瓦利德的眼眸低垂，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剩下的部分，看着他的眼睛与双臂。
杜克不理解虫群的习俗，但他看见对方的目光。那目光非常专注，专注到非常容易令人产生错觉。
“你有一点点爱上我吗？”
人类轻声问。
“在本能之外，还有哪怕一丁点更多的东西残留下来吗？”
他试着伸手想要摸一摸年轻武装种的脸颊，然后便看见那张不苟言笑的、与人类高度相似的脸上，露出些近似于困惑的表情来，仿佛极罕见地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疑问。
这样的反应直白又清晰，让向来对于人际交往显得略微迟钝的男人也能看个明白。
于是泪水沿着杜克微笑的神情，一直流进鬓角那些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中。
还有一部分流进到了他的嘴唇边，带着咸的、发苦的味道，又烫得像把刀，将他沿着喉咙到胸腔全部剖开，让那些不见天日的内里掉落在雨汇聚成的水洼中，每一个袒露的部分都被迫带着痛苦而跳动。
“没关系。”
他说。
“你不用回答它。”
灰翅看上去想要说什么。
可在对方发出声音前，杜克没用什么力气地捂住张到一半的嘴。
“别回答了。”
他低声拒绝，另一只手还在温柔地拍着年轻同伴的后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别回答，萨瓦利德。这样就很好。”
“这个问题本身是错误的。”
武装种盯着人类看了一会，然后将掌心按在对方后腰上，用力将正在因激情褪去而逐渐冷却的身体按进自己的怀中。
这具消瘦且带有韧劲的身躯依然有部分地方更软和些，被手指用力抓住时会难得带出点丰盈的肉感，它们像是某种食欲或是其它原始欲望的具象化，从指缝间漏出来。
“教我。”
低沉的声音说。
没有多余表情的灰翅神色平静，好像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而苦恼烦躁超过三秒。
也不会因为任何一种渴求而感到害臊。
“我无法给出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你们的部分词汇太过抽象。”
“你看起来想要的不是交/配——或者说不仅仅是交/配、赠礼、食物，和皮毛，在那之上你试图寻求某些更加模糊的概念。如何做，怎么做、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是符合你们口中无处不在又永远都看不见的爱的标准？”
“我的兄弟发给我的资料上说，要每天亲吻对方三次表达爱意，他的学习文件像垃圾一样充满矛盾。两次说明爱会减少？四次说明那一天的爱变得更多？它存在于伴侣之间，存在于朋友之间，存在于亲眷和幼崽之间，乍一看好像这宽泛的东西到处都是，可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将不同的情绪一股脑地塞进同一类别。”
“它并非生存所需，但又被你们形容得十足重要、不可或缺。”
“所以教会我。然后我会去找出来，带给你。”
杜克觉得有点滑稽，又有点想笑。
一个在“爱”上尤为失败的人，想要教另一个外星生物理解人类定义下的狭义的“爱”，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令人捧腹的谬论。
他像那些一无所有又饥肠辘辘的穷光蛋，被急切的渴望逼得发疯，才会不管不顾地向着错误的目标伸出手去，寻求一些压根不该存在的东西。
被抱着的时候，残留的泪水有一些沾到灰翅的手臂上。
“傻瓜。”
随即他感受到粗糙的手指在慢慢摸着自己的眼角，令他发出叹息。
“年轻的傻瓜。”
萨瓦利德仔细观察男人的神情，如同一台精确的扫描设备那样，连一丝一毫都没用放过。
“你也不会。”
随即这有什么说什么，脑回路如同龙卷风，却偏偏判断力又准得吓人的家伙恍然大悟，语气格外笃定，鳞尾轻轻松松地裹挟几道。
“那就维持现状，两个一起学。”
“谁先弄明白，就去教另外一个，这样效率更高。成交？”
杜克模糊地笑出声，凑近了去亲吻对方的额头。
他的声音低到听不清。
“像小孩子才会说的傻话。”
可萨瓦利德抓着他的手，按在人类的小腹上。
“幼崽不会让你合不拢腿。”
深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似乎在说什么毫无争议的普通常识。
“也不会让你像刚才那样哭喊着大叫我的名字。”
灰翅立刻挨了一下踢。
对面那双蓝灰的漂亮眼睛里又开始冒火，现在武装种理解了，人的害羞有一定的可能伴随着生气进行。
二者相辅相成。
于是武装种直直地注视着那张脸，不允许对方将头贴着自己的肩颈，非要将不配合的脑袋给抬起不可来。
“接受？”
他问道。
“凯格鲁的兽皮，你愿意接受？”
这一次萨瓦利德没有等到任何答案。
但作为回应，人类快速地在他的咽喉处咬了一口。
不轻不重。
就咬在曾经被砍出浅淡印记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