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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会面 ...

  •   暴雨冲刷过的地面也带着一股清冽的湿气,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积水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林薇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栖云”咖啡馆,选了一个靠窗却相对隐蔽的卡座,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更需要空间来观察。

      安逸昨天那番“撕伞”的言论仍在耳边轰鸣,混杂着英格丽关于“天才”的评价,让她心乱如麻。

      英格丽也很准时出现,两点五十分左右时,她就出现了,穿着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套装,带着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的脸,她一眼就看到林薇,快步走来,拥抱了一下好友,然后目光迅速扫过咖啡馆,带着毫不掩饰的探寻。

      “他还没到?”英格丽坐下,点了杯黑咖啡。

      “还没。”林薇摇摇头,端起自己的杯子,掩饰着内心的焦灼,“他可能…不会…”

      她其实想说,安逸可能不会来了,只是这句话却被打断了。

      “天才的特权。”英格丽笑了笑,语气轻松,但眼神透着严肃的期待,“薇,你看起来有些疲惫。还在想昨天的事?别担心,我只是想和他交流,看看这颗“危险品”的思想纯度,海德堡的推荐信不是施舍,是给真正有潜力点燃思想火药桶的人一个更大的试验场。”

      林薇勉强扯了扯嘴角,无法言说自己疲惫的根源不仅仅是安逸的思想,更是他昨天那番指向自己的,赤裸裸的“撕伞”宣言。她感觉自己在两个强大的引力场之间被拉扯,一边是英格丽代表的国际学术前沿对“危险思想”的渴望,一边是安逸那拒绝被任何框架束缚,甚至渴望毁灭性暴露的狂暴意志。

      三点过五分,安逸的身影才出现在咖啡馆门口,他依然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依旧有些随意,但眼神清亮,步伐沉稳。他径直走向她们的卡座,目光在林薇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平静,仿佛昨日的暴雨和激烈的言辞从未发生,然后落在了英格丽身上。

      “施密特教授。”安逸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拉开椅子坐下,姿态放松,仿佛他面前的只是一个熟悉又好久不见的朋友,而不是学生与教授的会面。

      “安逸同学,”英格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这个年轻人没有表现出激动或者是紧张,她想了想,没有丝毫客套,直入主题,“林教授向我详细介绍了你的思想,特别是你关于能量过剩的破坏性释放作为生命本质确认的论点,以及你将此提升到本体论层面的尝试。我必须说明,那非常…有冲击力。”

      安逸端起服务生送来的水杯,喝了一口,脸上没有任何被夸奖的得意,只有专注。“冲击力是存在的副产品,不是目的。”他淡淡回应。

      “很好。”英格丽眼中赞赏更浓,“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确认存在本身?像一颗在黑暗中爆裂的超新星,只为证明自己曾闪耀过?”

      安逸的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正努力地穿透云层,照射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存在无需证明,它就在那里,破坏性的释放…是路径,也是终点,它消解了目的与手段的二元对立,如同雨落下,既不是目的,也不是手段,它就是雨水落下的运动过程本身,是能量的必然归途。” 他的话语精炼,没有长篇大论,却直指核心。

      林薇在一边沉默地听着,安逸此刻的平静与昨天在寝室里的激烈判若两人,但这种平静之下,她感受到的是更深沉、更坚硬的内核。他在英格丽面前,似乎收敛了那部分指向具体对象的毁灭欲,展现的是纯粹思想的锋芒。

      “必然性…”英格丽咀嚼着这个词,“你将巴塔耶的消耗概念从宗教献祭,情欲领域抽离,赋予它一种宇宙论般的普遍必然性?这很激进,它否定了任何形式的保存,积累乃至恢复的价值。这让我想起尼采晚期的某些片段,关于“世界作为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但你的表述更…彻底,也更绝望。”

      “绝望?”安逸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那只是旁观者赋予的情绪色彩,对能量本身而言,释放是常态,过剩是常态,破坏是常态。绝望是能量在寻求虚假保存时产生的错觉,拥抱必然,何来绝望?” 他的逻辑很冷漠,环环相扣,拒绝情感的渗透。

      英格丽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扫过安逸的脸:“那么,个体呢?在这个必然的破坏性洪流中,个体如何自处?拉斯柯尔尼科夫式的超人意志喷发,是你所赞许的个体路径吗?” 她抛出了林薇曾提及的,那个危险的例子。

      林薇的心也跟着英格丽的话提了起来,她紧张地看着安逸,又瞥了一眼英格丽,生怕这个话题点燃安逸身上某种危险的引线。

      安逸沉默了几秒,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似乎也低了下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安逸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太软弱,他的谋杀不是纯粹的能量释放,而是被成为超人的目的所污染。他试图通过破坏成为什么,这就落入了目的论的陷阱。真正的释放,是无目的的挥霍,是能量自身达到临界点后的必然爆炸,它不是为了成为,它仅仅是,所以是,如同花开不是为了结果,仅仅是因为能量过剩,必须绽放,然后凋零。”

      他看向英格丽,眼神坦诚:“施密特教授,您欣赏的构想,其核心恰恰在于它的无目的性,它指向的不是一个更好的世界,甚至不是一个更强大的个体。它只是描述了一种存在的状态,说能量过剩状态下的必然消耗轨迹,任何试图利用它,引导它,为它赋予目的,哪怕是成为天才,改变世界的行为,都是对这种纯粹状态的背叛和阉割。”

      英格丽脸上的兴奋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她端起咖啡杯,却没有喝。

      “纯粹的状态…”她缓缓重复,“一种本体论层面的熵增狂欢?只描述,不指引?安逸,这确实极其彻底,它剥离了一切价值判断,甚至剥离了哲学传统中改变世界的冲动,只留下必然性描述,这比我想象的…更虚无,也更纯粹。”

      她放下杯子,目光变得复杂:“它确实像一件完美的思想艺术品,锋利,冰冷,自洽。但也正因为它的纯粹和无目的,它失去了作为工具的实用性,它无法指引个体生活,无法为社会提供蓝图,甚至无法为自身的存在辩护,因为辩护本身就需要目的,它只适合在思想的殿堂里作为一件令人颤栗的展品。”

      安逸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思想为什么一定要是工具?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为什么不能仅仅是存在的映射,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能量流动的残酷真相?有用是另一种枷锁。”

      英格丽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着对纯粹思想之美的赞叹,也包含着对其不妥协的“无用性”的惋惜。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信封,推过桌面,放在安逸的面前,“这是我的推荐信,你可以去海德堡大学哲学系,那里有顶尖的学者,有包容各种危险思想的传统,有你需要的思想碰撞。我依然认为,那里是你能将这件“思想艺术品”打磨得更锋利,或者…找到打破它那完美闭环的可能性的地方。”

      安逸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林薇则很紧张地看向安逸,因为她知道安逸很可能不会接受,他昨天的那些撕伞的话语还历历在目,但是林薇没有发言劝说。而是转向窗外,看到咖啡馆窗外,几个路过的学生正对着他们卡座的方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她不太明白,但也没有在意,心中完全被昨晚的事所填满。

      安逸似乎也察觉到了窗外的异样,他极其轻微地侧了下头,目光扫过窗外那几个学生,然后迅速收回。

      随后,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信封。

      “谢谢您,施密特教授。”安逸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海德堡…听起来像一座思想的堡垒。” 他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只是将信封收进了随身的帆布包里。

      英格丽作为经验丰富的学者,立刻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虽然她并不明白,但是她不再深入学术讨论,转而聊了些海德堡的风物和学术圈的趣闻,试图缓和气氛。

      会面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了,英格丽与林薇拥抱告别,再次表达了对安逸的赞赏和期许,然后先行离开。

      卡座里只剩下林薇和安逸,林薇看着安逸,想说什么,关于昨天,关于那把被宣告要撕碎的伞她只是低声问:“你…怎么想?”

      安逸站起身,帆布包斜挎在肩上,那个装着推荐信的信封一角露了出来,他看向窗外,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将湿漉漉的地面照得一片亮白,甚至有些刺眼。

      “暴雨过后,世界看起来崭新,但泥土下的东西,并没有改变。” 他没有看林薇,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思想是思想,风暴是风暴,施密特教授看到了思想的闪光,却没有看到风暴。”

      他收回目光,落在林薇脸上,那眼神深邃。

      “林老师,”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林薇心头一紧,“伞,终归是要被雨打湿的,区别只在于,是从里面撕开,还是从外面淋透。”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林薇独自坐在卡座里,桌上,安逸喝过的水杯留下浅浅的水痕,窗外的阳光明亮得晃眼,但她却感到一阵寒意,英格丽的赏识如同远方的灯塔,安逸的思想如同深海的暗流,那封推荐信,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一张通往学术殿堂的门票,更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裹挟着无法预知的未来。

      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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