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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撕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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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丽的话语,精准地刺穿了林薇长久以来的认知盔甲,那份对安逸“毁灭本体论”的深切忧惧,在挚友眼中竟成了惊世骇俗的天才闪光?海德堡的邀请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安逸可能拥有的,林薇从未敢想象的恢弘未来,却也同时将她推入了更深的迷茫。
她无法入睡,站在窗外,在这个夜色下,英格丽兴奋灼热的眼神和安逸沉静孤绝的背影在脑海中反复交叠,碰撞。她一直试图用巴塔耶的“恢复”之网去兜住他那颗急速下坠,奔向“破坏”深渊的灵魂,可英格丽告诉她,深渊之下或许并非地狱,而是思想星空中一片未被命名的,壮丽而危险的星云。
她所谓的“兜住”,可能只是用凡俗的绳索去捆缚一只注定要撕裂苍穹的鹰隼。
失落感向上攀升,她精心构筑的导师立场,在英格丽这位国际权威的评价下,显得如此局促和自以为是。安逸的思想羽翼,或许早已伸展开来,飞向了她目力不及的,更激进也更孤独的高度,她的担忧,她的“伞”,在安逸那套将生命意义锚定于“破坏性挥霍”的本体论面前,是否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的遮蔽?
“他需要的是释放,不是束缚。” 英格丽的话言犹在耳。
一种更为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林薇,她必须去见他!不是作为试图纠正他的老师,而是…作为一个被他的思想风暴席卷,迫切需要再次确认那风暴核心的同行者?或者,仅仅是为了确认,那个在球场上燃烧,在课堂上撕裂一切,在寝室里沉潜的男人,是否真的能承载起英格丽所描绘的那份沉重而耀眼的天才?
带着这份复杂到让她窒息的心绪,林薇来到了那栋略显陈旧的男生宿舍楼下。这时的天空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空气闷热潮湿,一场暴雨蓄势待发,这天气完美地映衬着她内心的风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敲响了那扇寝室门,里面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门很快地开了,安逸站在门口,依旧是简单的T恤长裤,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看起来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探究。
“林老师?莫非还是想来跟我辩论?”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似乎在读取她的情绪密码。
“安逸,” 林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不同于以往的疏离,“能进去说吗?有件事,关于你的…想法。”
安逸想了想,还是侧身让开:“请进。”
寝室里的景象跟普通的男生宿舍不太一样,书堆,笔记,电脑屏幕幽幽的光,唯一相同的,或许是桌子上的一桶泡面,泡面还在冒着热气,空气里也弥漫着泡面的味道。
林薇没有坐下,她站在略显逼仄的空间里,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直视着安逸的那双眼睛,开门见山的说:
“我昨天见了我的大学好友,英格丽·施密特,她现在在海德堡大学哲学系任教,研究领域是存在主义和后现代理论,尤其是尼采和法国后结构主义。”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观察安逸的反应。
安逸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英格丽·施密特?我知道她,《后尼采时代的虚无与强力》的作者。” 他的语气平静,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真正感兴趣的光芒。
林薇心中了然,果然,他的触角早已伸向国际学界前沿。
她继续说道:“是的,我跟她…谈到了你,谈到了你的思想,关于你的能量过剩的破坏性释放作为生命本质确认的观点,你的…毁灭本体论。”
安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锋利,像等待审判,又像期待挑战。
“哦?施密特教授有何高见?”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挑衅的味道。
林薇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需要清晰地传达,即使内心已被搅得天翻地覆。
“高见?” 她微微苦笑,带着一丝自嘲,“她说那是天才的构想,极其危险又极其迷人的天才。”
安逸的眼神瞬间停歇了,那层惯常的,冷漠的外壳似乎被这句话刺穿了一丝缝隙,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而高度的评价,尤其来自一位他所知悉的严肃学者,虽然他确实知道自己理论的震撼。
林薇也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动摇,她继续道:“她说你的思想契合了后现代解构之后的虚无困境,提供了一种彻底的,拥抱废墟而非逃避或粉饰的回应。她将你的破坏意志视为尼采“强力意志”的激进延伸,是对巴塔耶消耗概念的本体论提升。她认为…这是一种彻底的现代虚无主义英雄或反英雄的哲学。”
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英格丽的评价,但每一个词都也敲打在自己心上。
而安逸眼中点燃了越来越炽烈的火焰,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被真正理解的,混合着骄傲与更强烈孤独的复杂火焰。
“她甚至说,” 林薇继续说,“你待在这里是浪费,也太危险,你的思想需要更广阔的碰撞空间。”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核心目的,也是英格丽的托付。
“安逸,英格丽教授非常想见你,她明天下午三点,在栖云咖啡馆等你。而且…她明确表示,如果你愿意,她可以为你写推荐信,推荐你去海德堡大学深造,她说那里有适合你思想生长的土壤。”
说完这番话的林薇,突然感到一阵虚脱,她完成了英格丽的委托,为安逸递上了一条通往可能辉煌未来的阶梯,这本该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是她作为老师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至少表面上是。
然而,她心中没有欣慰,只有更深的空洞和一种奇异的刺痛,她看着安逸,等待他的反应,他会兴奋吗?会为得到国际权威的赏识而激动吗?会立刻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安逸却突然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从林薇脸上移开,投向了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寝室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雷声在闷响。
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林薇,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堆满书籍的桌面,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海德堡…”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力量,“…一个研究虚无的好地方。”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林薇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雷声也更近了。
“施密特教授…她看到了破坏的美学,看到了能量的绝对释放,看到了拥抱废墟的勇气。” 安逸的声音很奇怪,有着明显的,怒意?
“但她,和你一样,林老师,你们…都在试图安置我,一个安置在更合适的学术温室里,一个安置在恢复的安全伞下。”
他转过身,眼神的光如出鞘的刀,锋芒毕露,直刺林薇心底那点残存的,自以为是的关怀:“你们都在试图理解,试图框定,试图为我找到一条出路。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出路本身,就是对破坏意志的背叛?是对过剩能量最可耻的阉割?”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切割着林薇刚刚被英格丽震裂的信念:“我需要的不是安置,不是理解,不是出路!我需要的是燃烧!是彻底的挥霍!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平庸中,炸开一个证明我存在的缺口!哪怕这个缺口通向的是彻底的虚无!那又如何?虚无本身,就是最纯粹的锚点!”
他向前一步,逼近林薇,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性的能量场:“林老师,你担心我走向深渊?你想为我撑伞?可是…”
安逸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薇略显苍白的脸,扫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混合着嘲弄,洞悉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真正渴望的,正是亲手撕开那把伞,让那毁灭性的暴雨直接浇灌下来?看看在彻底的冲刷和暴露之下,究竟还有什么能剩下?那剩下的,才是真正属于存在的种子!而不是在伞下苟延残喘的残渣!”
“撕开那把伞…” 林薇喃喃重复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英格丽描绘的超新星,此刻在她面前显露的,是它那即将吞噬一切的,狂暴的引力核心,他不仅拒绝她的伞,他甚至渴望撕碎它!用她的伞作为他“毁灭意志”的祭品?她感到一阵眩晕。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乌云,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轰然响起!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急促的声响。
雷声的余音在狭小的寝室里回荡,淹没了林薇急促的呼吸,她看着眼前被闪电瞬间照亮又隐入昏暗的安逸,那个巨大的,危险的“影子”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而迫近。她精心构筑的,想要为他“撑伞”的意图,在他赤裸裸的“撕伞”宣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是质问?是劝阻?还是某种被戳破内心隐秘恐惧的无力?
暴雨如注,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两人之间那条早已模糊不清,此刻却被安逸用最极端的方式重新划定的界限。那不再是师生,关怀与被关怀者的界限,而是拥抱废墟者与寻求遮蔽者之间,一道深渊般的鸿沟。
安逸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那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殉道者的平静和决绝。
林薇明白,明天的咖啡馆之约,英格丽教授的赏识,海德堡的邀请,在安逸眼中,或许都只是另一把等待被撕碎的伞。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她深深地看了安逸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震惊,挫败,以及理解的奇异战栗,还有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
然后,她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外面狂暴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衣衫,却浇不灭她心中那团被安逸点燃又被他无情撕裂的火焰,她不知道自己是逃离,还是奔向某种更彻底的清醒,她只知道,那把伞,从内到外,都已被彻底撕开,而她,正赤裸裸地站在了安逸所宣告的,那场毁灭性的暴雨之下。
寝室里,安逸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帘里,雨水顺着屋顶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飘进来的雨水,感受着外面暴雨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