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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保护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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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交锋后,在林薇心中留下了远比她预期更深的印记。安逸的形象不再仅仅是一个“有天赋但偏激的学生”,他思维的锋利,那种近乎殉道者般拥抱“破坏”内核的狂热,以及被精准点破后展现出的思索深度,都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智力吸引和隐隐的忧虑。
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安逸在课堂上的表现,他依然沉默居多,但偶尔的发言,依旧惊人。他会犀利地解构文学作品中隐含的父权逻辑,会质疑被奉为圭臬的人性本恶,或者说质疑一切,甚至在一次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时,他抛出一个极其惊悚的观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谋杀,与其说是道德的沦丧,不如说是过剩的,无法被平庸生活消耗的超人意志的首次喷发,是向虚无发起的绝望冲锋,其破坏性本身就是一种对自身存在的确认。”
教室里一片哗然,有愕然,有不屑,也有隐约的兴奋。
林薇没有立刻反驳,她看着安逸眼中闪烁燃烧的光芒,心中再次浮现那个巨大的影子,她意识到,安逸并非简单地离经叛道,他正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和强大的思辨力,构建着一套危险而自洽的“毁灭本体论”,这是一种将生命的终极意义锚定在能量过剩的破坏性挥霍之上的哲学。
欣赏与警惕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欣赏他思想的锋芒毕露和不妥协,那正是她自己从筒子楼一路挣扎出来所依赖的某种精神内核的极端化表现,但她更深知,这种对“破坏”的纯粹崇拜,只追求撕裂伤口而拒绝愈合,最终导向的只能是彻底的崩坏和自我毁灭,巴塔耶的循环理论,她亲历的“伤口-恢复”循环,都在提醒她平衡的必要性,安逸的路径,在她看来,是一条通往深渊的捷径,充满诱惑却致命。
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想要拉住他的冲动,开始在她心中萌生,这冲动混合着师者的责任,智性的吸引,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保护欲。
这天,她教授的是《现代西方哲学导论》,正讲到尼采的“上帝已死”与“超人”哲学,课堂讨论时,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安逸惯常坐的后排角落。
座位是空的。
失落和疑惑划过心头。
下课后,林薇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学生们有序地离开,手指不自觉的抚摸着制服上第二颗口子,心中那个想要拉住他的念头愈发强烈,她想和他谈谈,不是作为老师和学生,而是作为两个在思想深渊边缘徘徊的人,谈谈他那个过于危险的“毁灭本体论”。
林薇抱着讲义走出了教室,但她没有回教师楼,而是前往体育场,她知道安逸经常在那里打篮球,只是打开体育场的门却没有见到他,却只看到几个篮球队队友正靠在走廊栏杆上聊天。
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你们看到安逸了吗?他今天没来上课。”
几个学生看到老师,稍微收敛了些,其中刘涛恰好就在,他是唯一,一个对安逸有所了解的人:“老师好,老师找安逸啊?有什么事吗?要是着急的话!我现在去叫他。”
林薇摇摇头说,
“着急倒是不着急,只是上次我给他批改的论文,有些地方需要找他问一下。”
“是这样阿!”刘涛想了想说,“老师,他不是故意翘课的,是我们有比赛需要练习,安哥他经常这样,要么就是去练球了,毕竟他是咱们系队主力,比赛快到了嘛,教练也默许他一些训练时间。要么…”
另外一个男生耸耸肩,突然顺口接道,“要么就猫在在寝室里看书,一看就是一天,谁叫也不理。他看那些书,啧啧,老厚了,名字都看不懂,全是外国字儿,反正跟我们看的不是一路。”
“李能,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刘涛马上训斥了他,那个叫做李能似乎也知道这句话不该乱说,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寸头,尴尬的笑了笑!
刘涛训斥完李能后,立刻对林薇说,
“老师,您不要听他瞎扯,逸哥是刚刚训练完,回去洗澡了。”
“经常翘课”?“猫在寝室看书”?
林薇微微一怔,她以为安逸的锋芒只展现在课堂上,却没想到他早已用行动在挑战规则,篮球队主力的身份给了他一个正当的“僭越”理由,而更让她在意的是后一种,在寝室里看书,一看一天,谁叫也不理。
这画面瞬间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来,那个在球场上释放着原始生命力的身体,那个在课堂上喷射着毁灭性思想的头脑,却会像隐士一样,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沉溺于那些艰深晦涩的书页。这是一种怎样的矛盾?球场上的对抗与汗水,是一种能量的物理宣泄,课堂上的激烈言辞,是一种思想的公开释放,而寝室里的独处阅读,则是一种更私密,更专注的能量内爆,一种朝向自身深渊的破坏性挖掘?
她忽然明白了安逸那份“毁灭本体论”力量的来源,这绝非空中楼阁式的空谈,而是建立在大量隐秘的,孤独的阅读和思考之上。他的翘课,不是懒散,而是对现有知识传授体系的某种不屑或选择性汲取,他的看书,是一种更危险,更彻底的沉潜。
“这样啊……” 林薇点点头,语气尽量平淡,“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说完她转身就离开了。
刘涛看着林薇匆匆离去的背影,转身就对李能说,
“你是不是傻?翘课的事能随便乱说吗?你,今天训练加倍。”
“不是吧!”
顿时李能就惨叫一声,以及其他队员的幸灾乐祸的嘲讽。
“活该,一张大嘴巴子,喜欢乱说话。”
“就是,上次还到处跟别人说,我在球场上短裤掉了,内裤露出来了,差点没把我气死。”
林薇没有听见后面的议论。她的心思完全被刚才的信息占据,安逸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更加立体,也更加复杂和危险。
她原本想拉住他的念头,此刻却感到一些无力,一个主动选择缺席,沉浸在自我精神风暴中的人,该如何介入?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安逸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幽深,更难以触及。
莫名的焦躁感,混合着更深的好奇和一种被拒之门外的失落感,悄然爬上林薇的心头,她回到办公室,看着窗外,下午的阳光正好,却驱不散她心中那片因安逸“缺席的在场”而弥漫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