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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好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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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寻找安逸未果的经历,以及对他“寝室隐士”状态的窥知,安逸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球场上喷薄的生命力,课堂上毁灭性的思想锋芒,寝室里孤独沉潜的专注背影,这一切,都与他那套将生命意义锚定在“破坏”与“过剩能量挥霍”的“毁灭本体论”紧密相连,她忧心忡忡。
几天后,一个偶然的意外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大学时代的挚友,英格丽·施密特,从德国海德堡大学回来进行短期学术访问,英格丽比林薇大几岁,如今已是海德堡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专攻存在主义与后现代理论,尤其对尼采,海德格尔和法国后结构主义有深入研究。她们曾是研究生室友,在无数个秉烛夜谈的夜晚分享过思想的火花和生活的苦涩,英格丽身上融合了德国式的严谨和深刻的批判精神,是林薇极为敬重和信赖的学术伙伴。
久别重逢,两人在林薇常去的一家安静咖啡馆坐下,窗外细雨绵绵,室内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旧日情谊的温暖,她们聊着近况,分享着各自学术圈子的见闻。林薇的烦恼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她谈到了自己遇到的一个极其特别也极其麻烦的学生。
“哦?能让你用上极其这个词的学生,看来是非同一般。” 英格丽放下咖啡杯,她那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着好奇的光彩,“说说看,薇,是什么困扰着你?”
林薇斟酌着词语,尽量客观地描述了安逸,他惊人的篮球天赋与深邃哲学思维的奇特结合,他在课堂上对传统价值的犀利解构,他对巴塔耶理论中“破坏”一面的狂热推崇,以及他自行发展出的那套将生命本质等同于“能量过剩的破坏性释放”的“毁灭本体论”,她甚至复述了安逸关于拉斯柯尔尼科夫谋杀是“超人意志首次喷发”,“破坏本身即存在确认”的危险观点。
“他就像一团燃烧的,不稳定的能量,” 林薇总结道,眉头紧锁,“我欣赏他的锋芒和勇气,那是我年轻时也曾拥有的部分,但他对‘恢复’的彻底蔑视,对破坏的崇拜,让我感到恐惧。英格丽,这太危险了,这完全无视了巴塔耶循环理论的核心!只追求撕裂伤口,拒绝愈合,最终只会导向彻底的虚无和自我毁灭。”
林薇倾诉完毕,等着英格丽像往常一样,用冷静的分析和深刻的洞见给她提供建议,或者至少认同她对这种极端思想的担忧。
然而,英格丽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位素来以严谨冷静著称的德国学者,灰蓝色的眼睛挣得很大,她没有皱眉,没有担忧,相反,她的脸上浮现的是惊叹,和毫不掩饰的兴奋!
“薇!” 英格丽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你确定这是一个本科学生提出的观点?不是在复述哪位激进的后现代大师的未刊稿?”
“千真万确,” 林薇被好友的反应弄懵了,“就在我的课堂上,他的原话,我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他写的报告,字里行间都是这种……毁灭性的气息。”
“天呐……” 英格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能量过剩的破坏性释放作为生命本质的确认……破坏本身即存在的锚点……这简直是……天才!而且是极其危险又极其迷人的天才!”
“英格丽?” 林薇更加困惑了,“你……你觉得这有道理?这难道不是一种走向自我毁灭的偏执吗?”
“偏执?或许,自我毁灭?有可能。” 英格丽的目光直视林薇,眼神灼热,“但这恰恰是其价值所在!薇,你想想我们现在的时代!想想我们所处的学术语境!”
她的语速加快,有一种在顶级学术会议上阐述重要发现的激情:
“后现代的解构浪潮之后,思想界陷入了一种普遍的疲惫和犬儒,我们解构了一切宏大叙事,上帝,理性,进步,人性,可是这留下了什么?一片价值的废墟和弥漫的虚无感!大家都在寻找新的立足点,新的肯定性,但要么陷入肤浅的乐观主义,要么沉溺于无力的相对主义,要么像一些生态哲学家那样,试图回归一种前现代的,泛灵论的和谐,但其实很天真,这在高度复杂和技术化的现代社会,多少显得有些一厢情愿!”
英格丽的手指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而你的这位学生,安逸!他给出了一个多么彻底,多么激进,又多么契合这个虚无时代的回应! 他不逃避废墟,不寻求虚假的和谐,他拥抱废墟!他将尼采的强力意志(Will to Power)推向了更彻底的境地,不是创造,而是毁灭意志(Will to Destruction)!他将巴塔耶的消耗概念从宗教,色情的具体领域,提升到了本体论(Ontology)的层面!”
“他宣称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建设,那往往是虚假和压抑的,而在于对自身过剩能量的破坏性挥霍!在于向虚无发起的,明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冲锋!在于每一次破坏本身所迸发出的,短暂却绝对的存在感!”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继续说道:
“这理论是危险的,因为它拒绝任何慰藉,拒绝任何恢复带来的安全感。它要求个体直面深渊,拥抱自身作为过剩能量的爆炸性本质,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近乎疯狂的清醒!但同时,薇,这理论也是极具解释力和震撼力的! 它解释了现代人那种无处不在的焦躁,破坏欲,对极限体验的追求,甚至是我们内心深处对彻底毁灭的隐秘渴望!它提供了一种在价值废墟上,如何用绝对的,自我导向的破坏力来确认自身存在的极端路径!这是一种彻底的,不妥协的现代虚无主义英雄,或者说反英雄的哲学!”
英格丽的评价像一道道惊雷在林薇耳边炸响,她从未以这个角度去审视安逸的理论!在英格丽这位国际知名学者眼中,安逸那让她忧心忡忡的“毁灭本体论”,竟然成了契合时代精神,极具原创性和震撼力的“天才构想”?一种彻底的现代虚无主义英雄的哲学?
“可是……英格丽,” 林薇的声音有些干涩,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疑虑,“这太极端了!这否认了任何重建,任何关系,任何的可能性!只强调破坏和消耗,个体如何生存?社会如何维系?”
“亲爱的薇,” 英格丽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她自然能够理解林薇的意思,也或多或少清楚林薇的过往,“你被你的经历困住了,你从创伤中一路走来,依靠的是坚韧的恢复,是秩序的重建,这让你本能地抵触纯粹的破坏,但安逸的理论,并非为社会提供蓝图,它是为个体在终极虚无中寻找存在确认提供的一种极端可能性!它描述的不是应该如何生活,而是揭示了生命能量在特定条件下可能导向的一种本质状态和确认方式。”
英格丽的上半身的身体倾斜,声音带着强烈的兴趣:“薇,我必须见见这个学生!不,不仅仅是见见。如果他愿意,我可以为他写推荐信,海德堡有最适合他这种思想生长的土壤!那里有研究激进虚无主义和后人类主义的顶尖学者!他待在这里……” 英格丽环顾了一下咖啡馆,虽未明说,但意思很明显,“太浪费了,也太危险了,他的思想需要更广阔,也更包容他这种危险的空间去碰撞和发展!”
林薇彻底沉默了,她看着英格丽兴奋而真诚的脸,听着她对安逸理论的高度评价和学术邀请,心中翻江倒海,她一直试图用巴塔耶的“恢复”来平衡安逸的“破坏”,试图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但现在,一位她极其信赖的国际权威告诉她,安逸看到的深渊,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真相,他选择的道路,虽然危险,却可能蕴含着惊人的思想价值,他需要的不是被“拉回”,而是被释放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失落和迷茫笼罩了,她一直以为自己站在更成熟,更稳健的位置上审视着安逸,可现在,英格丽的话让她意识到,或许安逸的思想早已超越了她的理解框架,飞向了更前沿的领域,她对安逸的担忧,是否反而成了对他潜能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