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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1996年的夏天,蝉鸣撕扯着闷热的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刘曾趿拉着人字拖,嘴里叼着根苹果味的真知捧,罗辉和杨津晶一左一右跟着他,刚在江津老街的录像厅里看完一部港片,热腾腾的江湖气还蒸在胸口。他们抄近路,钻进一条被两旁老房子挤压得格外窄深的巷子。
      光线陡然暗沉下来,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旧木头的腐朽气味。刚拐过墙角,一阵压抑的、拳头砸在□□上的闷响和粗鄙的咒骂就撞进了耳朵。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围成一圈,正对着蜷缩在墙根下的一个人拳打脚踢。被打的人死死抱着头,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在每一次重击下发出沉闷的震颤,像一只沉默的沙袋。
      “服了,真是晦气。”罗辉皱紧眉头,下意识想拉刘曾绕开。他个子不高,身形也偏瘦,常年被生活压着脊梁,对这种麻烦避之唯恐不及。
      杨津晶长发乌黑相貌张扬,本人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双大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她往前一步,叉着腰:“喂!干嘛呢?欺负人啊?”
      那伙人停了手,为首一个穿着花衬衫、留着半长头发的混混扭过头,脸上横着道疤,眼神不善地扫过来:“关你屁事?滚远点!”他目光在杨津晶脸上停了停,又掠过罗辉,最后落在刘曾身上。刘曾身上的T恤是托人从广州带来的牌子货,脚上的人字拖也簇新,一看就和这条破败巷子格格不入,更别提他那副被家里娇惯出来的少爷做派,即使叼着烟,也掩不住眉宇间漫不经心的贵气。
      刘曾没说话,慢悠悠地把嘴里那根烟取下来,随手揣进裤兜。他往前走了两步,挡在杨津晶前面,目光越过那几个混混,落在墙根下那个人身上。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被重创后的滞涩。他抬起沾着血污和灰尘的脸,额角破了皮,嘴角肿着,洇开一片青紫,可那双眼睛,像蒙了层寒雾的深潭,没有痛楚,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冷。那目光和刘曾短暂地撞了一下,冰冷又陌生,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仿佛在说:谁要你多管闲事?
      刘曾心里那点“路见不平”的火苗被这眼神冰了一下,反而烧得更旺了。他挑了挑眉,从兜里摸出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火大的悠闲。他手指在里面拨弄了几下,抽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大概五六张的样子,也没细数,就那么捏在手里,朝那个刀疤脸混混晃了晃。
      “哥们儿,天热,火气别这么大。”刘曾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江津本地话特有的腔调,“这点钱,算请哥几个喝冰啤酒,消消火。这人,”他用下巴朝墙根努了努,“我认识。”
      刀疤脸混混的眼神瞬间被那几张簇新的票子钉住了。九十年代中期的几百块,对一个街头混混来说不是小数目。他狐疑地看看钱,又看看刘曾那张写满了“家里有矿”的脸,再瞥一眼地上那个沉默又扎手的硬骨头,眼珠子转了几圈。这买卖划算。他哼了一声,劈手夺过钱,在手心里掂了掂:“行,刘少爷发话,这点面子我们兄弟得给。”他冲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摇摇晃晃地顺着巷子另一头走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蒸腾的热浪里。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几个。杨津晶松了口气,罗辉也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刘曾这才慢悠悠地踱到墙根下,蹲下身,看着那个靠在脏污墙壁上喘息的少年。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淌下来,流过紧抿的、青紫的唇角。刘曾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拆封的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
      “喏,擦擦。秦程是吧?我认得你,年级前十那个。”刘曾的语气还是那股少爷式的随意,“高二(三)班的刘曾,咱们同班。刚才那几个是这片出了名的混子,以后放学绕开点走。”
      秦程没接那张纸。他抬起手背,用力蹭掉嘴角的血迹,动作粗鲁,牵动了伤口,眉头下意识地拧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扶着墙,极其艰难地试图站起来,腿脚显然因为刚才的殴打而发软,身体晃了晃。
      刘曾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胳膊。手刚伸到一半,秦程猛地一甩手,避开了。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排斥。他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刘曾,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铁,冰冷又清晰地砸出来:
      “谁要你多管闲事?”
      说完,他不再看刘曾,也不看旁边的罗辉和杨津晶,弓着背,像一头负伤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幼兽,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这条昏暗的巷子,把刘曾和那句呛人的话一起甩在了身后蒸腾的暑气里。
      刘曾的手还僵在半空,那张洁白的纸巾被巷子里穿堂的热风吹得微微颤动。他盯着秦程消失在巷口那团刺眼白光里的背影,好半天没吭声。
      “嘿!这人有病吧?”杨津晶第一个炸毛,指着巷口,“小曾你好心救他,他什么态度?狗咬吕洞宾!”
      罗辉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无奈:“津姐,少说两句。这人……秦程,我知道点。家里情况很糟的,爷奶带着,性子独得很,从不跟人来往。你帮他,他可能觉得是……施舍。”他看了刘曾一眼,有点担心这位大少爷的自尊心受不了。
      刘曾慢慢收回手,把那张没送出去的纸巾揉成一团,随手丢在墙角。他脸上倒没什么被顶撞的怒意,反而有点新奇,像是第一次见到某种不驯服的生物。
      “施舍?”他嗤笑一声,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重新叼起那根没点的烟,含糊地说,“老子钱多烧的慌?爱要不要!”他转过身,招呼罗辉和杨津晶,“走了走了,热死了,去冰厂吃冰粉去,我请!”
      他迈开步子,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点小插曲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走出巷子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秦程消失的方向。那个冰冷、倔强、带着一身伤痕独自离开的背影,莫名地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死寂,像一根细小的刺,不疼,但扎在那儿了。
      日子水一样滑过去,江津的秋老虎依旧凶猛。刘曾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聊地转着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刚买的,金属笔身凉浸浸的。窗外操场上的喧闹被玻璃滤掉大半,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他目光散漫地扫过教室,掠过一张张或专注或走神的脸,最后,落在那个人身上。
      秦程坐在教室角落靠墙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低着头,颈后的骨头因为消瘦而微微凸起。他面前摊着习题集,握笔的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而稳定的沙沙声。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另一半脸隐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愈发冷硬。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外套,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刘曾盯着那快速移动的笔尖看了几秒,又低头看看自己桌上摊开的小说书。鬼使神差地,他拿起那支新买的英雄钢笔,拧开笔帽看了看锃亮的笔尖,然后,他站起身。
      椅子腿摩擦水泥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刘曾无视了同桌投来的疑惑目光,手里捏着那支笔,径直穿过一排排课桌,走向教室后方。他的脚步声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一些同学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走向那个无人敢轻易接近的角落。
      秦程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刘曾的影子落在他摊开的习题集上。笔尖停顿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温度,像蒙着一层薄冰,平静地看着刘曾,似乎在无声地问:有事?
      刘曾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那种“多管闲事”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把手里的钢笔往前一递,动作有点生硬,带着点少爷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架势。
      “喏,”刘曾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点,“刚买的,多了支。看你那笔都快写秃了,凑合用吧。”
      他飞快地说完,眼神飘向窗外,好像只是随手丢了件多余的东西。教室里安静得过分,连翻书的声音都停了。秦程的目光从刘曾脸上移开,落在那支崭新的钢笔上。银色的笔身反射着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他没有接,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刘曾递着笔的手上。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刘曾觉得手臂开始发酸,脸上有点挂不住,准备收回手骂一句“不识好歹”的时候,秦程动了。
      他那只握着旧钢笔、指节泛白的手,极其缓慢地伸了过来。他没有去接笔身,而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刘曾捏着笔的手指。那触碰极其短暂,带着一点试探的凉意,一触即分。然后,他的手指向下滑,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支沉甸甸的新钢笔。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看刘曾一眼。
      冰凉的笔身落入掌心,秦程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的习题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只握着新钢笔的手,指关节绷得更紧了,像是抓住了什么易碎又滚烫的东西。
      刘曾看着秦程重新埋首于书本,手指间那支崭新的钢笔衬得他指节更加分明。他有点发愣,指尖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奇异的冰凉触感。没骂他?居然接了?这感觉……好像还不坏?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又觉得莫名其妙,最终只是干咳一声,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细碎的议论声嗡嗡地响起来,刘曾一概没理,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小说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亮了。
      两人关系也就此破冰,刘小少爷习惯于大手一挥请全班,他身边的人自是不在少数。不过亲近的朋友也就那么两三个,现在在三班的密友,除了罗辉和杨津晶,还多了个少言寡语却包他作业的秦程。
      日子在翻飞的试卷和越来越浓的暑气中滑向高考。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油墨、汗水和风油精的复杂气味,焦虑像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个人。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宣告着一天的鏖战暂歇。学生们如同泄洪般涌出教室,走廊里瞬间被嘈杂的人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填满。刘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咔吧作响,他把桌上最后一张模拟卷胡乱塞进书包,目光习惯性地瞟向角落。
      秦程还在那里,像一座孤岛,周围汹涌的人潮与他无关。他低着头,专注地解着最后一道数学大题,侧脸在日光灯下显得异常专注和……疲惫。刘曾看到他揉了揉眉心,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
      “喂,秦程!”刘曾背着书包走过去,书包带子滑到臂弯里,他敲了敲秦程的桌面,“走啊,请你吃宵夜!校门口新开了家小面摊,听说味道巴适得很!”
      秦程抬起头,眼底有淡淡的血丝,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长时间未说话的沙哑:“不了,谢谢。还有题没看完。”
      又是拒绝。刘曾心里那点小火苗蹭地冒了一下,但看到秦程眉宇间化不开的倦色,又压了下去。他撇撇嘴,故作轻松:“行吧行吧,大学霸,你继续用功。饿死你算了!”他作势要走,脚步却故意放慢。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收拾书本的窸窣声。刘曾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停下脚步回头。秦程果然已经合上了习题集,正把书本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塞,动作有些迟缓。他站起身,背好包,沉默地走到刘曾身边,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确——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初夏的夜风带着温热的花香和未散的暑气,吹散了教室里沉闷的油墨味。校门口的小面摊支着昏黄的白炽灯泡,油烟在灯光下缭绕,散发着诱人的咸香。几张矮桌矮凳摆在路边,坐满了刚下自习的学生。
      “老板!两碗豌杂,多放辣椒!”刘曾熟稔地吆喝着,找了张空桌坐下,用袖子擦了擦油腻腻的凳子,示意秦程坐对面。
      秦程没说什么,默默坐下。面很快端上来,红亮的油泼辣子盖在雪白的面条和软糯的豌豆上,热气腾腾。刘曾掰开一次性筷子,搅合着面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吃得很香。秦程吃得很安静,动作斯文,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是额角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喂,”刘曾嘴里含着面,含糊不清地问,“想好报哪儿没?就你这分数,都能摸进清北了吧?”
      秦程夹面条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垂着眼,看着碗里红彤彤的汤,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北京医科大学。”
      “学医?”刘曾有些意外,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也对,学医出来就铁饭碗,你这脑子,不学医可惜了。”他吸溜了一大口面,咽下去,语气轻松地宣布,“那我也去北京!找个离你近的学校,以后还能蹭你饭卡!”
      秦程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头,看向刘曾。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他没问刘曾的成绩够不够得上北京的重本,也没问他家里会不会同意,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嗯。”
      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面。只是那碗面,他似乎吃得比刚才快了一点。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长江隐约的水汽。刘曾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心里莫名地也热乎起来,好像那碗辣乎乎的面一直暖到了胃里。他咧开嘴笑了,呼噜噜吸面的声音更响了。
      北京的秋天来得比江津干脆利落。九月的风卷着未名湖畔的柳叶,空气里有种清冽的爽快。刘曾背着个双肩包,趿拉着新买的运动鞋,站在北京医科大灰扑扑的老宿舍楼下,仰头看着那些挂着各色衣物、显得有些拥挤的窗户,大声嚷嚷:“程子!秦程!下来!我带了好东西!”
      声音在空旷的宿舍楼前回荡,引来几个窗口探出的脑袋。刘曾毫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冲楼上挥挥手。
      没过多久,宿舍楼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秦程走了出来。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身形似乎比高中时挺拔了些,脸上那种常年不化的冰霜感在见到刘曾的瞬间,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但也仅仅是一丝,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什么事?”他走到刘曾面前,目光扫过他鼓鼓囊囊的双肩包。
      “看!”刘曾献宝似的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两大包东西,“我妈寄来的!江津米花糖!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一个密封的大玻璃罐,里面是深红色的油浸辣椒,点缀着芝麻,“我妈自己熬的辣椒油,香得很!给你开开胃,省得你们食堂清汤寡水的!”
      秦程看着塞到自己怀里的米花糖和沉甸甸的辣椒罐,一时没说话。米花糖的香甜气和辣椒油霸道浓烈的辛香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带着遥远南方小城的烟火气。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谢谢阿姨。”
      “谢啥,我妈听说我有个学霸朋友,恨不得把家都搬来给你!”刘曾笑嘻嘻地,又探头探脑地往宿舍楼里张望,“哎,你们这楼看着可真够旧的。你宿舍咋样?几人间?带哥们儿上去参观参观?”
      秦程抱着东西,没动,只是看着他:“你学校报道弄完了?宿舍安顿好了?”
      “嗨,早弄完了!我那破学校离你这儿也不算远,公交几站路。”刘曾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室友都是天南海北的,还没混熟呢。还是你这儿踏实!”他凑近一点,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亲昵,“以后周末我就来你这儿蹭地方啊,你可得给我留个铺位!”
      秦程没接话,抱着米花糖和辣椒罐的手臂似乎紧了紧。他抬眼看了看刘曾那张写满了“赖定你了”的笑脸,又看了看宿舍楼门口进出的陌生面孔,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了侧身:“……上去吧。小声点。”
      刘曾立刻眉开眼笑,像得了特赦令,熟门熟路地跟着秦程进了楼。老旧的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男生宿舍特有的汗味混合的气息。秦程的宿舍在二楼尽头,四人间,狭窄,但还算整洁。靠窗的下铺显然是秦程的,床单铺得一丝不苟,枕头旁放着一摞厚厚的医学书。
      刘曾把背包往靠门的一张空椅子上一扔,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摔在秦程的床铺上,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你这儿好!你爱干净!我那宿舍才半个月,全是一股臭袜子的味儿,熏得人头疼。”
      秦程把米花糖和辣椒罐小心地放在自己书桌上,回头看到刘曾大喇喇地占了自己的床,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老式木窗,让初秋的风吹进来,驱散屋里的闷气。
      刘曾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着手臂,看着秦程站在窗边的背影。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边。
      “喂,秦程,”刘曾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响起,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北京可真大啊,罗辉跑广州去了……津晶学校离咱们这儿也好远……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理所当然,“有你在,好像也没那么陌生了。”
      秦程背对着他,扶着窗框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窗外,高大的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楼下渐渐亮起的路灯,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进了刘曾的耳朵里。
      1999年的夏天,北京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热度。蝉鸣在树叶间疯狂地嘶叫,永不停歇。刘曾受不了宿舍了,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住了个小单间,非要拉着秦程陪他住,此时像个蒸笼,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搅动着一团团的闷热。他光着膀子,只穿了条沙滩裤,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在廉价的凉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半个冰镇西瓜,翠绿的瓜皮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钥匙插进锁孔,拧开。门一开,一股更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秦程今天去医院见习,大概刚回来不久。
      果然,秦程正背对着门,弯腰在小小的水池前洗脸。水龙头哗哗地流着,他穿着洗得发薄的白背心,露出清瘦却线条流畅的肩胛骨,水珠顺着他后颈的线条滚落,没入背心领口。
      “热死了热死了!”刘曾嚷嚷着,反手砰地关上门,把西瓜往那张兼作饭桌的旧木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迫不及待地拉开抽屉,翻找勺子。
      秦程关了水龙头,直起身,用毛巾擦着脸,转过身来。他脸上还挂着水珠,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看着刘曾猴急的样子,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拿起水果刀,熟练地将那半个西瓜切成几大牙。
      刘曾终于找到了勺子,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折叠椅上,抄起一牙最大的西瓜,埋头就啃。冰凉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带着沙沙的甜,总算暂时压下了胸腔里的燥热。他吃得毫无形象,汁水顺着嘴角流下。
      秦程也拿了一牙,坐在他对面。他吃得很安静,小口地咬着红色的瓜瓤,目光落在桌面上某一点,有些出神。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背心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吃瓜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无休无止的蝉鸣。吊扇搅动的气流吹在身上,依旧是温热的。
      几口西瓜下肚,那点短暂的冰凉感很快被黏腻的暑热重新覆盖。刘曾放下啃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粉红瓜皮的西瓜牙,满足地打了个嗝,又觉得燥热难当,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张旧报纸扇着风。
      就在这时,秦程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像投入滚烫油锅里的一滴水,瞬间打破了这沉闷的寂静。
      “刘曾。”
      “嗯?”刘曾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手里扇风的动作没停。
      秦程没有看他。他盯着自己手里那牙西瓜,红色的汁水染红了他的指尖。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蝉鸣,砸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扇风的动作猛地顿住了。那张旧报纸停在半空,被吊扇的风吹得哗啦轻响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依旧刺耳,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小单间里只剩下吊扇单调的嗡嗡声,还有两人骤然变得清晰的呼吸声。
      刘曾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看着秦程。秦程依旧低着头,侧脸线条绷得很紧,握着西瓜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指尖沾着的红色汁水像凝固的血点。他在紧张,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紧张。
      世界的声音猛地退潮,只剩下吊扇叶片切割空气的单调嗡鸣,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突然失速、疯狂擂动的心脏。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
      刘曾的手指还捏着那张汗湿的旧报纸,边缘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攥出了深深的褶皱。他看着秦程低垂的头,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看着他指间那抹刺目的红——那不是西瓜汁,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视线猛地一缩。
      在一起?秦程……喜欢他?男人喜欢男人?这个念头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激流,轰然冲垮了他脑子里所有预设的堤坝。震惊、错愕、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胃里刚刚吃下去的冰凉西瓜仿佛变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坠着,带来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他下意识地想推开桌子站起来,想逃离这个瞬间变得无比狭小、令人窒息的空间。
      可就在这时,秦程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那紧握西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更深的青白。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带着脆弱和孤注一掷意味的动作,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在猎人举起枪前,最后一次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刘曾心口那团翻涌的、名为“恶心”的迷雾。
      刘曾的目光定格在秦程蜷起的手指上。那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瓜瓤碎屑,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这双手,曾经在昏暗的巷子里擦过嘴角的血迹,曾经在无数个日夜握紧笔杆,曾经接过他硬塞过去的钢笔和米花糖……也曾经,在某个晚自习后寂静的街头,被他勾着肩膀走过。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强行解读为“兄弟情谊”的片段,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带着全新的、令人心惊胆战的重量。秦程长久追随的目光里,那不仅仅是依赖;他沉默的接受背后,是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偶尔泄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温和,是只为他一人融化的冰川……
      他不是傻子。他只是从未敢、或者从未愿意往那个方向想。现在,这层窗户纸被秦程自己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捅破了。
      恶心的感觉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汹涌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心疼。他看着秦程低垂的、几乎要埋进胸膛的脑袋,看着他暴露在闷热空气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这个总是沉默、总是独自扛着一切、像石头一样硬的秦程,此刻正把自己最柔软、也最不容于世的软肋,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他面前。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刘曾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点什么,质问?拒绝?还是……别的什么?脑子乱成一锅煮沸的粥。
      最终,他只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我、我出去透口气。”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磨过。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扇薄薄的木门,拧开门锁,一头扎进门外同样闷热、却仿佛宽阔了无数倍的走廊里。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凝固着巨大秘密和秦程孤绝身影的小小空间。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光白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一晚,刘曾没回那个蒸笼似的小单间。
      他在学校附近找了家通宵营业的录像厅。震耳欲聋的港片枪战声、劣质香烟和汗臭混合的空气、隔壁卡座里情侣黏腻的低语……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真正钻进他的脑子。眼前反复晃动的,是秦程低垂的头,绷紧的下颌线,和那蜷起的、泛着青白的手指。
      恶心?不,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陌生的悸动,像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隐秘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屏幕上刀光剑影,映着他眼中一片混乱的光。
      天蒙蒙亮时,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录像厅,清晨微凉的空气激得他一哆嗦。他没回自己学校,也没去找其他朋友,鬼使神差地,又坐上了开往北医大的公交车。城市在晨曦中苏醒,早班车拥挤嘈杂,刘曾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得回去。回去见秦程。
      站在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木门前,刘曾的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带着一种近乎上刑场的悲壮,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房间里依旧闷热,吊扇还在头顶嗡嗡地转着。桌上昨晚吃剩的西瓜皮还在,已经蔫了,边缘发黑。秦程坐在桌边那张唯一的折叠椅上,背对着门。他换了件干净的背心,但头发有些乱,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一夜未动的石雕。
      听到开门声,秦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刘曾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站在门口,看着秦程沉默僵硬的背影。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昨晚在录像厅里翻腾了一夜的话,此刻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烦躁地抹了把脸,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几块发蔫的西瓜皮,落在一旁的水果刀上。他拿起刀,又拿起一块西瓜皮,动作有些粗鲁地削着上面残余的、已经不太新鲜的红色瓜瓤。刀刃刮过瓜皮,发出沙沙的、单调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那个……”刘曾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手里的刀没停,“我……想了一晚上。”
      秦程依旧背对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猛地攥紧了,指节再次泛起用力的白。
      刘曾盯着手里那块被削得坑坑洼洼的瓜皮,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我……没觉得……恶心。”他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像从喉咙里往外掏石头。说完这句,他像是耗尽了力气,停了很久,才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好像……也行?”
      削瓜皮的声音停了。
      秦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像被投入了巨石,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狂喜、茫然、恐惧……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又脆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琉璃。他死死地盯着刘曾,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曾被这目光钉在原地,握着水果刀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秦程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汹涌情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痛感,却又奇异地,滋生出一丝隐秘的、尘埃落定的暖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紧得发疼。
      最终,他只是避开了秦程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重新低下头,胡乱地、更用力地削着手里那块早已不成样子的西瓜皮。沙沙声再次响起,笨拙地填补着两人之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
      那个闷热夏夜之后,某种东西在刘曾和秦程之间彻底改变了。不再是模糊的兄弟情谊,不再是单方面的靠近与接受。那层被捅破的窗户纸后面,是滚烫而禁忌的空气,既令人窒息,又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吸引力。
      最初的日子,像偷来的蜜糖,粘稠、甜腻,又小心翼翼。巴掌大的空间,塞下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大铺”、一张旧书桌、一个简易衣柜,还有堆积如山的医学书籍,转身都困难。但刘曾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秦程的作息雷打不动。清晨五点,天还蒙蒙亮,他就会轻手轻脚地起身。刘曾往往还在梦里,迷迷糊糊间,能感觉到身边床铺轻微的塌陷,然后是极轻的洗漱声,水龙头开到最小,怕吵醒他。接着是窸窸窣窣整理书本的声音,最后是门锁轻轻合上的“咔哒”声。秦程要去医院见习,或者去图书馆抢占位置。
      等刘曾睡到日上三竿,揉着眼睛爬起来,桌上总会放着一个搪瓷饭缸,盖着盖子。揭开,有时是食堂打回来的温乎的豆浆油条,有时是白粥配一个煮鸡蛋。旁边压着一张纸条,秦程的字迹瘦硬清晰:“热一下再吃。” 刘曾就趿拉着拖鞋,在公用小厨房的煤炉子上随便热热,一边吃一边翻秦程留下的专业书,满篇的骨骼、神经、细胞图谱看得他头昏眼花,但心里却莫名安稳。
      周末是他们难得的“放纵”时间。刘曾会拉着秦程,坐很久的公交车,去西单、去王府井,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他骨子里那点少爷习气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学生时代并未完全磨灭,虽然北京物价极高,伯他看到商场橱窗里新款的运动鞋、时髦的夹克衫,眼神就挪不开了。秦程总是沉默地跟在旁边,往往对那些标价牌视若无睹。他知道刘曾喜欢,但他兜里那点可怜的见习补贴和奖学金,维持基本生活都捉襟见肘。
      “啧,这鞋真不错,耐克新出的吧?”刘曾指着橱窗,眼睛发亮。
      秦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前面有家书店,进去看看?”
      “哎呀,急什么。”刘曾站着不动,目光还在那双鞋上流连。
      秦程抿了抿唇,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张纸币和零钱,数了数,低声说:“下个月……下个月发了补贴,给你买。”
      刘曾愣了一下,转头看到秦程认真的眼神和他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心头猛地一酸,随即又涌上一股暖流,还夹杂着点被戳穿的羞恼。他一把拍开秦程数钱的手,故意用大大咧咧的语调掩饰:“买什么买!我就看看!而且我一个大男人要你养啊?哥有钱,走走走,书店书店,我给你买参考书去!”他反手拽着秦程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离开了橱窗,脚步有点急,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更多的时候,是窝在那个小单间里。刘曾租来一堆港片录像带,租了台二手录像机,两个人挤在小小的床铺上,用被子蒙着头看。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两张年轻的脸。《春光乍泄》里,何宝荣对黎耀辉说:“不如我们由头来过。”刘曾感觉身边的秦程身体瞬间绷紧了,呼吸都轻了几分。他没说话,只是悄悄地在被子里摸索着,握住了秦程微凉的手。秦程的手指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反手紧紧扣住,力道大得让刘曾有点疼,但谁也没松开。空气里只剩下录像带沙沙的转动声和彼此压抑的心跳。
      罗辉和杨津晶是唯二知道他们关系的人。罗辉知道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叹了口气:“曾哥,你们……小心点。”杨津晶则风风火火地杀到他们的住处,挤在他们的小单间里,一身正红色连衣裙,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撩了撩新烫的大波浪,目光如炬地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后猛地一拍刘曾的肩膀:“行啊小曾!够有种!眼光也不错!津姐挺你!”她大大咧咧地往床沿一坐,拿起桌上秦程的解剖图谱翻看,啧啧称奇:“这画得,比恐怖片还带劲!秦程,以后我生病就指望你了啊!”她的坦荡和接纳,像一道暖流,冲散了两人心头那点隐秘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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