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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日子就在这种紧张、甜蜜、窘迫又充满烟火气的日常中滑过。刘曾学着适应秦程的节俭,学着在菜市场为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学着用煤炉子煮出能入口的饭菜。秦程则努力在繁重的课业和见习中挤出时间,陪刘曾去看他喜欢的电影,哪怕自己看得昏昏欲睡;会默默记住刘曾偶尔提过一次想吃的南方小吃,跑遍半个北京城去找。他们的亲密是藏在日常中的:秦程深夜看书时,刘曾会给他披一件外套后趴在他背上;刘曾感冒发烧,秦程会整夜不睡,用酒精棉球一遍遍给他擦拭额头和手心降温;拥挤的公交车上,秦程会不动声色地用身体为刘曾隔开推搡的人潮;刘曾会在秦程因为某个病例失败而陷入低沉时,用笨拙的笑话逗他,或者干脆拉着他在深夜空荡的操场上疯跑几圈。
      爱像野草一样在贫瘠的土壤里疯长,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薄的暖意。但现实的荆棘,也从未停止生长,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们的脚踝。
      时间来到2001年,大三下学期。秦程进入了临床实习阶段,忙得像陀螺,手术室、病房、急诊科连轴转,常常几天几夜回不了那个小单间。刘曾的学业则遇到了瓶颈。他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当初报考北京的普通重本,更多的是为了追着秦程来。专业不感兴趣,课程跟不上,挂科成了家常便饭。辅导员找他谈了几次话,委婉地提醒他再这样下去,毕业证都悬。
      生活的压力也开始显山露水。秦程的实习补贴少得可怜,刘曾家里虽然能接济,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总伸手。他开始尝试做家教、去快餐店打工,但微薄的收入和繁重的打工时间,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学业更加雪上加霜。疲惫和焦虑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也常常是秦程累得倒头就睡,刘曾则对着课本和打工排班表发愁。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
      冲突的导火索,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个深秋的周末,难得两人都没事。刘曾兴致勃勃地提议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大片。秦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叠厚厚的病历需要整理和复习,摇了摇头:“下次吧,这些病历明天带教老师要查。”
      刘曾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下次?你上次也说下次,这都几个月了?秦程,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特没劲?”
      秦程疲惫地抬眼:“我没有。只是现在……”
      “只是你现在忙!永远都是忙!”刘曾抓抓头发,烦躁地打断他,声音拔高,“忙得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这屋子,我一个人待着都快发霉了!”
      “小曾,”秦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无奈,“我在医院累死累活,不是为了听你抱怨这个的。你如果觉得闷,可以去找罗辉、找津晶,或者去看书复习,你挂的科……”
      “又来了!”刘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复习复习!你就知道说这个!我他妈是废物行了吧?比不上你这未来的大医生!”他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想摔,终究还是忍住了,重重地砸回桌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你去哪?”秦程的声音追到门口。
      “你管我呢?!”刘曾摔门而去。
      深秋的北京街头,寒风凛冽。刘曾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灌进脖子,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秦程是真的累,是真的在为了他们的未来拼命。可他心里那股憋闷的邪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真的觉得自己像个废物,配不上秦程的努力,也看不清自己的方向。对未来的茫然,对现状的无力,还有那份深藏心底、怕被秦程嫌弃的自卑,混杂在一起,让他只想逃离。
      他在学校的篮球场边坐了大半夜,看着空荡荡的球场发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是秦程打来的。他没接。直到凌晨,他才拖着冻得发僵的身体,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单间。
      屋里亮着灯。秦程还没睡,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却是空的。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底是浓重的血丝和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
      “嗯。”刘曾低低应了一声,脱掉冰冷的外套,爬上床,钻进冰冷的被窝,背对着秦程。
      秦程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关掉了灯。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两人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窗外,北风呼啸着拍打窗户,像呜咽。
      这次争吵像一道裂痕,无声地蔓延开。之后的日子,类似的小摩擦越来越多。刘曾嫌秦程太闷,不懂浪漫,只知道医院和书本;秦程无奈于刘曾不够上进,对未来没有规划,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又承认自己钟情于他这份天真。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核心的矛盾——那巨大的、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以及这份感情在世俗目光下的沉重压力。他们舍不得吵架,或者说,害怕吵架。每一次的争执,都像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凿开一个小洞,而汹涌的暗流,已经在堤坝后积蓄了太久。
      导火索最终被点燃,源于一个电话和一个意外。
      2002年初夏,秦程刚结束一个通宵的手术,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宿舍。手机响了,是老家打来的。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爷爷突发脑溢血,送进了县医院,情况危急。秦程握着电话的手瞬间冰凉,指节捏得发白。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最亲的亲人。他必须立刻回去!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李,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请假、借钱、买票。就在这时,宿舍门被猛地推开,刘曾一脸兴奋地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纸。
      “秦程!你看!有家新开的广告公司招策划助理,我投了简历,他们让我明天去面试!就在中关村那边!”刘曾的声音充满久违的雀跃,仿佛看到了摆脱学业泥潭和找到人生方向的曙光。他根本没注意到秦程惨白的脸色和收拾行李的动作。
      秦程抬起头,眼底是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焦虑痛苦。他看着刘曾脸上纯粹的、对未来新工作的期待,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几件匆忙塞进行李袋的旧衣服,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一个负重前行、即将溺毙的人,看着岸上无忧无虑的同伴在欢呼雀跃,那点仅存的力气也泄了。
      “我爷爷病了,很重。”秦程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要马上回老家。”
      刘曾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了。他手里的那张面试通知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啊?……严重吗?什么时候走?我……我陪你回去?”他有些语无伦次。
      “不用了。”秦程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带着一种急于切割的决绝,“你明天不是有面试?机会难得。”他拉上行李袋的拉链,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我自己能行。”
      “秦程!”刘曾急了,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胳膊,“面试可以再找!我……”
      秦程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之大,让刘曾踉跄了一下。秦程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刘曾受伤和难以置信的眼神,心脏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太累了……可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无力感和现实的冰冷像两堵墙,将他死死挤压在中间。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刘曾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刘曾心碎——有痛苦,有绝望,有歉疚,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他拎起那个简陋的行李袋,绕过呆立当场的刘曾,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刘曾站在原地,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他看着地上那张刺眼的面试通知单,又看看秦程消失的门口,空荡荡的单间里,还残留着秦程身上消毒水的气息。他突然觉得冷,刺骨的冷,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脏。他慢慢地蹲下身,捡起那张纸,指尖冰凉。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秦程刚才那个眼神,彻底掏空了。
      秦程在老家待了半个月。爷爷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但需要长期照顾和一大笔医疗费。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刘曾。偶尔刘曾打电话过去,信号断断续续,秦程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疲惫而沙哑,总是匆匆几句就挂断。刘曾想问问他爷爷的情况,想问问他还好吗,想说说自己那个最终还是没去成的面试(因为心神不宁发挥得一塌糊涂),但话到嘴边,又觉得隔着千山万水,说什么都苍白无力。那根看不见的电话线,仿佛也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裂谷。
      半个月后,秦程回来了。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弦。推开宿舍门时,刘曾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显示着挂科的补考通知。
      两人对视了一眼。空气凝固了。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拥抱。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憔悴。
      刘曾张了张嘴,想问“爷爷怎么样了”,想说“你瘦了”,想说“我补考可能还是过不了”……但最终,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秦程放下行李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北京的夏天总是这样,闷热而压抑。
      “刘曾,”他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们……分开吧。”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控诉,没有眼泪。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好像这句话,已经在彼此心里盘旋了太久,终于到了不得不落地的时候。
      刘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他死死地盯着秦程的背影,那个他曾经无数次想要靠近、想要拥抱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钝痛瞬间冲垮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想冲过去质问,想抓住秦程的肩膀摇晃,想大喊“凭什么”!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像有一层薄而坚硬的壳,包裹着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喉咙里堵得发疼,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
      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秦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放在窗台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寂的白。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们像两座沉默的孤岛,被名为现实的冰冷海水彻底隔开。只是那艘名为“爱”的小船,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里,终于还是触了礁,船体遍布裂痕,再也载不动两个沉重的灵魂和那看不见的未来。
      分开,成了唯一体面些的选择。为了不再互相拖累,为了不再让对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或许,只是为了留住最后一点,关于青春里那份纯粹悸动的残影。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平静中度过的。他们默契地开始整理各自的东西。刘曾把秦程送他的那支英雄钢笔,用软布仔细包好,放进了箱子的最底层。秦程默默地把刘曾落在他这里的几件衣服叠好,放在他的床上。没有告别,没有拥抱。在一个同样闷热的傍晚,秦程拖着行李箱,最后一次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他们三年隐秘爱恋的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过往的一切。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蒙着灰尘的窗户。窗户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楼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他知道,刘曾一定就在那扇窗户后面,和他一样,沉默地看着他的离开。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却已是天涯。
      北京的晚风,第一次吹得人遍体生寒。
      大四毕业,刘曾退了这个租来的小房,拉紧行李箱的拉杆,转身汇入了下班的人潮。背影很快被汹涌的人流吞没,消失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
      他们的第一次爱情,如同那个闷雷后未能落下的雨,在无声的压抑中,悄然蒸发了。
      2002年的秋天,刘曾拖着那个从北京带回来的、装着所有青春印记的行李箱,回到了江津。长江边的风带着熟悉的潮湿水汽,吹在脸上,却再也吹不散心头那层厚重的阴霾。父母见他回来,自然是高兴的,只当他是在北京混得不如意,回来也好。烟草公司子弟的身份像一层温暖的茧,将他包裹起来。凭着父母的关系,他赶上了末班车,进了江津区烟草公司,在一个清闲的部门做起了朝九晚五的职员。
      日子像被调慢了速。办公室窗明几净,工作简单重复,同事多是叔叔阿姨辈,闲聊的话题离不开家长里短、子女婚嫁。刘曾那张被北京岁月打磨过、依旧不失俊朗的脸,加上还算不错的家境,很快成了公司里乃至江津这个小地方相亲市场上的香饽饽。父母催婚的紧箍咒,从最初的试探,逐渐变成了每日的必修课。
      “小曾啊,隔壁张阿姨的女儿刚从师范毕业,人长得水灵,性格也好……”
      “你王伯伯家的侄女在银行上班,条件多合适……”
      “你都二十五六了,不小了!你看人家罗辉,孩子都快会打酱油了!”
      罗辉确实结婚了,对象是相亲认识的本地姑娘,踏实本分。他靠着勤奋和那股韧劲儿,在区里一家效益不错的企业站稳了脚跟,日子过得平淡安稳。杨津晶则像一阵风,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闯荡,偶尔打电话回来,声音里满是活力和对未来的憧憬,抱怨着刘曾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养老生活。
      刘曾听着电话那头津晶的“数落”,只是笑笑,心里空落落的。他试着去相亲,试着和父母介绍的姑娘吃饭、看电影,可对方羞涩的笑容、试探的眼神,总让他想起另一张沉默冷峻的脸,想起北京那个闷热小屋里紧握的手和压抑的心跳。每一次相亲都像一场煎熬,每一次回家面对父母期盼的眼神,都让他如坐针毡。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时,陈珊珊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末,刘曾在江边新开的咖啡馆等人——又是一个相亲对象。对方临时有事来不了,他倒松了口气,独自坐在窗边,望着浑浊的江水发呆。
      “曾哥?真是你啊!”一个清脆带着惊喜的女声响起。
      刘曾抬头。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孩站在桌旁,笑容明媚,带着点学生气的腼腆,又有些自来熟。刘曾觉得有点眼熟。
      “我是珊珊啊,陈珊珊!比你小一届,(五)班的!和津姐是朋友。以前你打球,我还给你们送过水呢!”女孩大方地在他对面坐下,眼睛亮晶晶的。
      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学妹,以前挺活泼的。刘曾扯出个客气的笑容:“哦,是你啊。好久不见。”
      寒暄了几句近况。陈珊珊在区小学当老师,日子也平淡。聊着聊着,她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率:“曾哥,其实……我……以前一直挺喜欢你的。”
      刘曾一愣,有些尴尬,下意识想拒绝:“珊珊,我……”
      “我知道,”陈珊珊打断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认真起来,“我知道你和秦程学长的事情。”
      刘曾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警惕地看向四周。
      “别紧张,”陈珊珊摆摆手,“不是别人说的,你别误会人啊。就是……嗯,我看得出来,挺明显的。”她顿了顿,看着刘曾骤然苍白的脸色,语气放得更软,“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真的。我就是……就是觉得,你们挺不容易的。”她当时看着秦程看刘曾的热烈的目光,怎么能不懂呢?毕竟和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相似。不过……秦程是幸运的,她知道,刘曾对秦程,和对所有人都不一样。
      刘曾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喉咙发紧。那段被刻意尘封的过往,猝不及防地被掀开一角,露出底下依旧鲜活的痛楚。
      陈珊珊看着他,继续说道:“我听说叔叔阿姨催你催得特别紧。我爸妈也老念叨我。”她笑了笑,带着点无奈,“我呢,是喜欢你,但也……没到非你不可那份上。就是觉得,咱们都到年纪了,被家里逼着也挺烦的。要不……咱们搭个伙?”
      刘曾愕然地看着她。
      “就是协议恋爱呗。”陈珊珊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对外,咱们是男女朋友,应付家里。对内,互不干涉,你爱想着谁想着谁,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等哪天谁遇到真正合适的了,或者实在扛不住压力了,就和平分手,好聚好散。怎么样?”
      这个提议荒谬又大胆,像一根突然抛向溺水者的稻草。刘曾看着陈珊珊清澈坦荡的眼睛,那里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一种近乎天真的洒脱。他想起父母日益焦虑的眼神,想起那些令人窒息的相亲饭局,想起心底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一个挡箭牌,一个喘息的空间……或许也是个机会。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了几分。最终,他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看着陈珊珊,声音有些沙哑:“……行。”
      日子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继续。刘曾和陈珊珊开始了“协议恋爱”。他们定期约会——通常是周末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偶尔在江边散散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肢体距离,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出现在熟人面前。在双方父母家,他们表现得体贴又默契,哄得长辈们眉开眼笑,催婚的紧箍咒果然松了许多。
      刘曾的父母对这个“懂事乖巧、听话本分”的未来儿媳满意得不得了。陈珊珊的父母也觉得刘曾“家世好、工作稳定”。双方家庭甚至开始讨论起婚期。
      私下里,他们更像是合租室友,界限分明。陈珊珊从不逾矩,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偶尔也会跟刘曾抱怨公司里的烦心事,或者聊点无关痛痒的八卦。刘曾则每月给她一笔“恋爱经费”,算是补偿。他依然会想起秦程,在深夜独自抽烟的时候,在路过某个熟悉的街角时。那个名字,成了他和陈珊珊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区。
      罗辉知道后,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拍了拍刘曾的肩膀,叹了句:“你这……唉,这叫什么事儿啊。”杨津晶在电话那头气得跳脚:“刘曾你脑子被门夹了?这不是害人害己吗?珊珊那丫头也是傻到家了!等着,我也浪够了,隔几天就回江津。”刘曾只是苦笑,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不地道,可他贪恋这虚假的平静带来的喘息。
      就这么过了两年,时间滑到2007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下午,刘曾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打盹,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重庆主城区号。他懒洋洋地接起:“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一个低沉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穿透了电流,清晰地敲在他的耳膜上,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刘曾,是我。”是秦程。
      刘曾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耳鸣。办公室里嘈杂的说话声、键盘敲击声,瞬间都消失了。他喉咙发紧,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秦程?你……在哪儿?”
      “重庆。”秦程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山医大附属医院,刚入职。博士……没读完,没去留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积蓄勇气,最终,那句话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决心:“小曾,我想见你。”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放弃留学。那句“我想见你”,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刘曾心底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尘封的情感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这两年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刘曾几乎是脱口而出:“好!我……我请假!马上来!”他甚至忘了问秦程具体在哪,几点方便。挂了电话,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连假条都是同事帮忙补的。坐在开往主城的大巴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期待。
      在秦程整洁的博士生单人宿舍里,时隔五年,两人再次面对面。秦程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身形比在北京时更显挺拔成熟,眉宇间那份孤冷的疏离感依旧,但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了一些更深沉的东西。他看着刘曾,目光像探照灯,细细地描摹过他的眉眼,带着审视,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复杂情愫。
      空气里有种无声的张力在拉扯。没有拥抱,没有客套的寒暄。几年的分离和各自的生活,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沟壑。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沉重得几乎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为什么回来?”刘曾终于忍不住,声音有些发颤。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不顾一切扑过去的理由,或者一个让他彻底死心的借口。
      秦程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看着刘曾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因为我放不下。”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补充道:“我……很想你。”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刘曾。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经红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嗯。”
      没有更多的言语。千山万水的距离,五年的时光,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都融化在这一个“放不下”和一声带有哽咽的“嗯”里。他们像两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水源的旅人,带着满身风尘和干裂的唇,笨拙而急切地靠近,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秦程的怀抱依旧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比记忆中更加坚实有力。刘曾把头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仿佛要将这五年的缺失都补回来。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秦程肩头的毛衣。
      那一刻,什么协议恋爱,什么世俗压力,什么未来迷茫,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只知道,这个人,还在。这就够了吧。
      刘曾几乎是破釜沉舟般地处理了江津的一切。他先去找了陈珊珊。在那个他们常去的江边咖啡馆,刘曾艰难地开了口,带着深深的愧疚:“珊珊,对不起……他回来了。我……我没办法……”
      出乎意料,陈珊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了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却依旧坦荡:“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行了,知道了。你去吧。”
      她的爽快让刘曾更加无地自容:“珊珊,真的对不起……要不我给钱……”
      “打住!”陈珊珊摆摆手,打断他,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钱我就当精神损失费收着了!以后发达了别忘了请我吃饭就行。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你走了我就还得抓紧去相亲呢!”她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刘曾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减轻他的负罪感。
      面对父母,刘曾用了最“安全”也最顺理成章的借口。他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兴奋和憧憬,对父母说:“爸,妈,我有个兄弟在重庆主城混得不错,开了公司,叫我过去帮忙!机会难得,我想去闯闯!”
      父母虽然有些不舍和担忧,但儿子有“上进心”总是好事。看着刘曾眼中久违的光彩(那光彩确实是真的,只是来源他们并不清楚),他们最终还是点了头,只叮嘱他常回来看看。
      就这样,刘曾再次收拾行囊,告别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江津小城,告别了那份稳定却死水般的工作,也告别了与陈珊珊那场心照不宣的戏。他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飞向了重庆主城,飞回了秦程的身边。
      山城的冬天湿冷刺骨,雾气像永远化不开的愁绪,终日缠绕着鳞次栉比的高楼。秦程的博士生单人宿舍在附属医院老旧的家属楼里,朝北,阳光吝啬。但刘曾踏进来的那一刻,却觉得连空气都带着久违的暖意,驱散了江津小城带给他的沉闷与伪装。行李还没放下,就被秦程抵在了门后。急切而沉默的吻落下来,带着消毒水的微涩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凶狠的占有欲。刘曾热烈地回应着,手指深深插进秦程微硬的发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狭小的玄关里,只有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心跳,震耳欲聋。门外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像惊雷,让他们瞬间僵住,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敢继续这场隐秘而疯狂的宣泄。分开时,两人额头相抵,鼻尖蹭着鼻尖,秦程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哑声问:“这次,不走了?” 刘曾用力点头,眼眶发热:“不走了。” 像是承诺,又像是给自己下的咒。
      初初的同居日子,像偷来的蜜糖,粘稠得化不开。空间逼仄,一张双人床垫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一半,剩下的地方被秦程的书桌、书架和堆成小山的医学书籍、期刊、打印的文献塞满。空气里常年漂浮着纸张油墨、消毒水和刘曾偶尔点燃的烟草混合的奇特气味。但这方寸之地,对刘曾而言,却是逃离世俗樊笼的伊甸园。
      秦程作为新晋住院医,忙得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就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的动作放到最轻,生怕吵醒刘曾。出门前,他会把温在保温饭盒里的早餐——通常是食堂买的包子馒头或者他自己煮的白粥鸡蛋——放在小茶几上,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热了吃。中午自己解决。” 字迹瘦硬清晰,带着医生特有的利落。
      刘曾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艰难地穿过蒙尘的北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裹着被子,嗅着枕畔残留的、属于秦程的淡淡消毒水味,心里是踏实的安稳。他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把秦程留的早餐热了,一边吃一边翻看秦程那些天书般的医学书。巨大的彩色解剖图谱摊在桌上,肌肉纹理清晰得骇人,神经血管盘根错节。刘曾看得头皮发麻,啧啧两声,拿过秦程的红色圆珠笔,恶作剧般地在图谱某个器官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晚上秦程回来看到,愣了一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用笔在那个笑脸旁边工整地标注上器官名称和拉丁文缩写,像在批改作业。刘曾凑过去看,嘟囔:“没劲!” 秦程没理他,继续看文献,只是肩膀微微放松了些。
      刘曾开始兴致勃勃地找工作。他对着二手电脑,在“前程无忧”和“智联招聘”上刷信息,把简历投给一切看起来“体面”又似乎够得着的岗位。秦程值夜班时,他会做好简单的晚饭(通常是楼下小面馆打包,或者煮碗速冻饺子),用饭盒装好,坐很久的公交车送去医院。山城的公交在夜色里盘旋,像一条发光的蛇。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住院部医生值班室,隔着门上的小窗,能看到秦程穿着白大褂,埋首在病历堆里,侧脸在日光灯下显得专注又疲惫。刘曾敲敲门,秦程抬头,看到是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很快又被疲惫覆盖。他示意刘曾进来。
      值班室狭小,弥漫着消毒水和方便面的味道。刘曾把饭盒放在桌上,秦程正好写完最后一行病程记录,放下笔,捏了捏眉心。“快吃,还热乎。”刘曾催促。秦程打开饭盒,是热腾腾的饺子,蘸料分开放着。他安静地吃着,刘曾就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看着他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自己白天面试的见闻,哪个HR态度傲慢,哪个公司位置偏僻得像郊区,哪个职位听起来光鲜实则就是打杂。秦程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在他抱怨某个面试官刁难时,皱一下眉,有些心疼。饺子吃完,秦程刚放下筷子,桌上的呼叫器就尖锐地响了起来。秦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站起,抓起听筒,语速飞快地询问情况,然后对刘曾说:“急诊来了个车祸伤,我得下去。” 眼神里带着歉意和不容置疑的匆忙。
      刘曾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秦程迅速脱掉白大褂,换上刷手服,动作干净利落,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刚才那点温馨的烟火气瞬间被冰冷的现实驱散。“去吧,小心点。”刘曾只能这么说,帮他把饭盒收好。秦程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刘曾拎着空饭盒,站在空旷的值班室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和急促的脚步声,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暖意,慢慢凉了下去。他独自坐公交回去,窗外的霓虹闪烁,映着他有些茫然的脸。他能给秦程的,似乎就只有这一碗热乎的饺子,和在他疲惫归来时的一盏灯。
      秦程并非不体贴。他会在难得的、没有手术也没有夜班的周末,强打精神带刘曾出去“放风”。他们坐长长的、穿山越岭的轻轨,去磁器口。青石板路两旁是喧嚣的店铺,空气中飘着麻花和火锅底料的浓香。刘曾像个孩子,对什么都好奇,挤在人堆里买刚出锅的陈麻花,塞给秦程一根,自己咬得嘎嘣响,嘴角沾着芝麻粒。秦程不太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但也会接过来,拿在手里,看着刘曾亮晶晶的眼睛,慢慢地吃。刘曾看到路边有卖糖画的,非要秦程给他买一条龙。老师傅手法娴熟,金黄的糖浆流淌,很快勾勒出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刘曾举着糖画,得意洋洋,阳光透过琥珀色的糖稀,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秦程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柔和,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那一刻,刘曾觉得所有的等待和委屈都值了。
      他们也会去吃火锅。刘曾嗜辣,秦程也能吃,但不如他生猛。刘曾把毛肚鸭肠在翻滚的红油锅里七上八下,然后一股脑儿捞进秦程的油碟里。“尝尝这个!这家毛肚最脆!”他眼睛发亮。秦程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食物,又看看刘曾被辣得通红、鼻尖冒汗却一脸满足的脸,默默拿起筷子。滚烫的食物下肚,辣意直冲头顶,秦程的额头也沁出了汗,冷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平日里冷硬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刘曾看着他难得狼狈又生动的样子,哈哈大笑,顺手拿起冰镇的唯怡豆奶递过去。秦程接过,冰凉的瓶身贴上滚烫的脸颊,他抬眼看向刘曾,隔着氤氲的火锅热气,眼神像蒙了一层温润的水汽,带着点无奈,更多的是纵容。刘曾的心,就像锅里的红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又暖又胀。
      回到宿舍,狭小的空间里,火锅的味道经久不散。秦程会立刻开窗通风,然后去洗澡。刘曾则懒洋洋地瘫在唯一的椅子上,回味着刚才的满足。秦程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味。他走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想拿起文献,却被刘曾从后面抱住了腰。“别看了,”刘曾把脸埋在他微凉的颈窝,声音闷闷的,“陪陪我。” 秦程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抬手,覆上刘曾环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没有推开文献,但也没有翻开。只是那么站着,任由刘曾抱着,感受着身后传来的体温和依恋。窗外是山城迷离的夜色和隐约的江涛声,屋里是两人交错的呼吸和火锅残留的余香。这一刻的宁静和相拥,是他们在现实夹缝中,偷来的短暂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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