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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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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的狂喜冲淡了所有现实的考量。刘曾兴致勃勃地开始在主城找工作。他以为凭着自己的“经验”和“人脉”(主要是父母在烟草系统那点关系),找个像样的工作不难。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那个普通重本的学历,在竞争激烈的重庆主城人才市场里,毫无优势。烟草系统的子弟身份,离开了江津那个小圈子,更是毫无用处。他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对方不是嫌他专业不对口,就是觉得他过往的工作经验太过单一浅薄。高不成低不就,成了他找工作的真实写照。
秦程刚入职医院,作为新晋的住院医师,忙得天昏地暗。规培、值班、写病历、跟手术、应付各种考核……每天能按时下班都是一种奢侈。他努力想分出时间和精力给刘曾,但疲惫的身体和精神常常让他力不从心。
刘曾每天在狭小的宿舍里,对着电脑刷招聘网站,或者出门参加那些毫无希望的面试。看着银行卡里日渐减少的存款(离开烟草公司时那点积蓄和父母给的“创业启动金”),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晚上秦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刘曾想跟他聊聊自己的挫败感,想得到一点安慰,但看到秦程眼底浓重的青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开始尝试做一些零工:帮朋友的朋友的公司跑跑腿、打打杂,甚至去商场做过几天临促。收入微薄,杯水车薪。每次他把那点皱巴巴的钞票交给秦程补贴家用时,秦程总是皱着眉推开:“你自己留着用。我工资够。” 语气里倒没有嫌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刘曾敏感的自尊心上。
“够什么够?”刘曾有时会忍不住反驳,带着点压抑的火气,小声嘟囔,“房租水电,吃饭开销,哪样不要钱?你工资是高,可也不能……”他话没说完,看到秦程疲惫地揉着眉心,又硬生生把后半句“养着我,我好歹是个大男人。”憋了回去。他不想成为秦程的负担,这个念头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秦程并非不体贴。他会在难得的休息日,强打精神陪刘曾做一切情侣会做的事。他会默默地把银行卡放在抽屉里,告诉刘曾密码,让他需要就取。他会记得刘曾随口提过想吃的某家小面,特意绕路去买回来。但这些无声的付出,在刘曾日益膨胀的自卑和焦虑面前,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觉得自己像个依附在秦程身上的寄生虫,曾经引以为傲的少爷尊严,被现实碾得粉碎。
2008年的五月,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沉重的颗粒感。距离那场撼动山河的巨恸已过去十天,举国上下仍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与坚韧的救援中。电视里循环播放着灾区的画面,报纸头条是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街头巷尾,人们说话的声音都自觉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感同身受的哀戚。
就是在这样一片灰蒙蒙的底色里,刘曾接到了罗辉从江津打来的电话。
“津晶要生了!就在县医院!”罗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又急又喜,背景音嘈杂,“她男人刘军,在拉萨当兵,赶不回来!刚托人递了信,急得不行!咱们得去看着点!”
刘曾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杨津晶,那个像风一样自由洒脱的姑娘,要当妈妈了。在这个举国同悲的时刻,一个新生命正挣扎着要降临人世。他下意识地看向刚下夜班回来、正靠在狭小宿舍的单人床上闭目养神的秦程。秦程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医院里接收了从灾区转运来的伤员,连轴转的救治和压抑的气氛,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
“津晶要生了,她老公在拉萨回不来。罗辉让我们赶紧回江津看看。”刘曾的声音不高,带着询问。
秦程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此刻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没多问,只是撑着疲惫的身体坐直,声音有些沙哑:“……走。”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迅速收拾了一下。秦程换下沾着淡淡消毒水味的白大褂,穿上常服。刘曾从抽屉里抓出钱包和车钥匙——那辆二手桑塔纳是他跑零活时咬牙买的。下楼,发动车子。引擎声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通往江津的高速路,车流稀疏。道路两旁,偶尔能看到挂着“抗震救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横幅的运输车辆呼啸而过。车窗紧闭,电台里播放着哀悼日的特别节目,低沉肃穆的音乐和主持人沉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两人一路沉默。刘曾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秦程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笼罩在悲伤中的田野和山峦,眉头紧锁。
到达江津县医院时,已是下午。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走廊里比平时更拥挤,有本地待产的孕妇家属,也有几张风尘仆仆、带着灾区特有疲惫和焦虑的面孔——或许是投奔本地亲友的受灾群众。罗辉焦急地在妇产科产房外的长椅上等着,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刘曾问。
“进去快三个小时了!”罗辉搓着手,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紧张,“说是胎位有点不正,可能……可能要剖。津晶她妈在里面陪着呢。”
正说着,产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喊:“杨津晶家属!”
三人立刻围了上去。
护士语速很快:“产妇情况还可以,但宫口开得慢,胎儿心率有点下降,医生建议马上剖宫产,家属签字!”
罗辉和刘曾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选择。刘曾下意识看向秦程。秦程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清晰,带着职业本能:“我是医生,山医大附属医院的。产妇之前产检有异常吗?现在血压、血氧如何?”
护士显然没想到家属里有医生,愣了一下,快速回答:“之前产检都正常,就刚才监测发现胎儿窘迫。血压血氧暂时稳定。”
秦程点点头,没再多问,直接对罗辉说:“签吧,这种情况剖腹产是最安全的选择。”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瞬间安抚了罗辉和刘曾的慌乱。
罗辉颤抖着手签了字。护士拿着单子匆匆进去了。门再次关上,留下三人更加焦灼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压抑的寂静被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或产妇压抑的呻吟打破。刘曾坐不住,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秦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似乎在休息,但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罗辉则不停地看表,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祈祷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产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出来的是一位医生,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杨津晶家属?生了,是个女孩,母女平安!”
巨大的喜悦像暖流瞬间冲散了压抑的阴霾。罗辉激动地用力拍着刘曾的肩膀:“生了!生了!平安!”刘曾也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产妇还在缝合观察,孩子等会儿抱出来给你们看。”医生说完又进去了。
又等了约莫半小时,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婴儿走了出来。小小的脸不像其他婴儿皱巴巴的,反而白皙透红,玉雪可爱,眼睛紧闭着,像个轻软的小包袱。
“喏,六斤二两,很健康。”护士小心地把孩子递给离得最近的杨津晶的母亲。
她小心地抱着,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器,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翻来覆去地检查孩子有没有什么伤口。刘曾凑过去看,看着那小小的、鲜活的生命,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动。他下意识地看向秦程。
秦程也走了过来。他没有像罗辉和刘曾那样激动,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小小的、蜷缩着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与他平时在医院面对病患的冷静专业截然不同。他眼中的疲惫似乎也被这新生命的光芒驱散了些许,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暖意。他低声说了一句:“真好。”
过了一会儿,杨津晶被推了出来。她脸色苍白,额发被汗水浸透,粘在脸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连睁眼都费力,但嘴角却噙着一丝满足而倔强的笑意。
“津晶!”罗辉和刘曾围上去。
杨津晶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秦程身上,气若游丝,却还带着她特有的那股劲儿:“秦……秦大医生……谢了……” 她知道,关键时刻是秦程的专业判断给了她最稳妥的保障。
秦程微微颔首,没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护士推着杨津晶去病房。罗辉抱着孩子跟着。刘曾和秦程跟在后面。病房里,杨津晶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握着女儿的手不停地说着“辛苦了我的幺幺”。
小小的病房里,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和温情。罗辉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杨津晶的枕边。杨津晶侧过头,看着襁褓里那个的小家伙,眼泪无声地滑落,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刘曾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又看看站在床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婴儿的秦程,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悄悄拿出手机,想拍下这一幕。就在这时,病房里那台悬挂在角落的小电视,正播放着抗震救灾的最新画面——一群满身泥泞的军人,在废墟中奋力挖掘,其中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穿着和杨津晶丈夫刘军一样的军装。
杨津晶的目光也落到了电视上,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看着那些奋战在千里之外的身影,看着那身熟悉的橄榄绿,眼圈瞬间又红了。她猛地别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是为新生命的喜悦,也是为无法归来的丈夫的担忧和思念。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又染上了一层复杂的哀伤。新生的喜悦与远方的灾难,个人的幸福与家国的苦难,在这一刻交织碰撞。
秦程默默上前一步,拿起床头的纸巾,轻轻放在杨津晶的枕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无声的举动,带着一种克制的关怀。刘曾看着秦程的背影,看着他放在枕边的纸巾,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
他们没有在病房待太久,怕打扰产妇休息。留下罗辉帮忙照应,刘曾和秦程走出了医院大楼。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在哀悼日肃穆的气氛中散发着昏黄的光。
坐进车里,谁也没有立刻发动引擎。狭小的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医院里的温情、悲伤、新生的喜悦和远方的苦难,像潮水般在两人心中翻涌。
刘曾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目光落在挡风玻璃外昏暗的街道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脆弱,问的却是秦程:“刘军好像是在拉萨解决暴乱,女儿出生都没法回来……那你……当时(指地震发生时)在医院,怕吗?”
秦程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过了许久,就在刘曾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浓重的倦意,却又无比清晰:
“怕。”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山崩地裂的瞬间,补充道,“……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刘曾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转头看向秦程。秦程依旧闭着眼,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但微微颤动的眼睫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刘曾。所有的隔阂、委屈、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在生死边缘的恐惧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伸出手,摸索着,在狭窄的驾驶座和副驾之间,紧紧握住了秦程放在腿上的手。
秦程的手冰凉,带着夜班的寒气。在刘曾握住他的瞬间,那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反手更用力地、近乎痉挛般地回握住了刘曾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刘曾的指骨。
没有人说话。车厢里只剩下两人交握的双手传递的滚烫温度,以及车窗外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模糊的轮廓。路灯的光晕在挡风玻璃上晕开,像两颗在寒夜里互相依偎、汲取最后一点暖意的心。
刘曾发动了车子。二手桑塔纳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驶向归途。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被秦程紧紧攥着,没有松开。那紧握的力道,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带着绝望的依赖,也带着劫后余生的、不愿再放手的决绝。
夜色深沉,前路未明。但此刻掌心相贴的温度,是灰暗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暖。
但生活的摩擦仍在细枝末节中滋生。
刘曾习惯了晚睡晚起,秦程却需要规律的作息保证高强度工作的精力。深夜刘曾刷手机的光亮和声响,常常让浅眠的秦程烦躁不已。
秦程有洁癖,宿舍必须保持整洁。刘曾大大咧咧惯了,换下的衣服随手扔,吃完的泡面碗有时忘了及时洗,总会引来秦程无声的皱眉和默默收拾的动作,那沉默比责备更让刘曾难堪。
刘曾想跟秦程说说找工作的不顺,说说心里的憋闷,可秦程要么累得倒头就睡,要么电话不断,处理着医院的各种事情。好不容易等到秦程有空,刘曾刚开了个头,秦程的手机又响了……一次次的欲言又止,一次次的被打断,失望和委屈在刘曾心里堆积。
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避免冲突。就像两个捧着珍贵琉璃盏的人,明知盏上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痕,却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彻底打碎。交流变得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多。秦程下班回来,常常看到刘曾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或者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玩手机。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去洗漱。
爱还在吗?当然在。当秦程深夜被急诊电话叫醒,匆匆穿衣时,刘曾会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哑着嗓子说一句“开车小心点”。当刘曾感冒发烧,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时,秦程会调休半天,笨拙地煮一碗姜汤,守在他床边,用冰凉的酒精棉球帮他擦拭降温。那一刻的温情,足以证明彼此在对方心里的位置从未动摇。
但爱,无法解决所有问题。现实的鸿沟,身份的落差,以及那份深埋在心底、害怕拖累对方也害怕被对方轻视的自卑与骄傲,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侵蚀着他们脚下立足的方寸之地。他们都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结局,却都固执地、疲惫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忍心做那个先松手的人。
一个深秋的雨夜。秦程刚结束一台长达七个小时的紧急手术,精神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只想立刻倒在床上。打开门,一股浓烈的泡面混合着烟味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一片狼藉:吃剩的泡面桶放在书桌上,汤汁洒出来一些,黏糊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刘曾的几件衣服胡乱搭在椅背上;而刘曾本人,戴着耳机,背对着门,全神贯注地在电脑上打游戏,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对秦程的归来毫无察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崩溃瞬间攫住了秦程。连续工作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还有眼前这混乱不堪、仿佛看不到希望的现状,像无数根稻草,压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冷静。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碗洒出来的泡面汤,粘稠的汤汁正顺着桌沿往下滴落,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滩污渍。
他抬起手,将那桶泡面!“哐当”一声巨响,油腻的汤水和面条溅得到处都是。
刘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回头,扯下耳机:“啊!你干嘛?!”
秦程转过身,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他指着地上的狼藉,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深重的无力感:“刘曾!你看看!你除了打游戏,抽烟,你还干了什么?!这日子……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刘曾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秦程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他最痛的地方。长久积压的委屈、自卑、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挫败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干什么?”他站都站起来,一手指着秦程,另一只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是!我是废物!我找不到好工作!我配不上你这大医生!可秦程,你他妈扪心自问!你除了上班,你有关心过我吗?你知道我每天投多少简历被拒绝吗?你知道我像个傻逼一样在人才市场被人挑拣是什么感觉吗?!你回来除了累就是累!你有跟我好好说过一句话吗?!这日子过不下去?好啊!有本事那别过了!”
吼完最后一句,两个人都愣住了。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地上那滩污秽的泡面汤还在散发着油腻的气味。
秦程眼中的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他看着刘曾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这个他跨越千山万水、放下一切也要找回来的人。那些指责,字字诛心,却也……字字属实。
刘曾也看着秦程。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被手术帽压塌的头发,看着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此刻盛满的痛楚。刚才喷涌而出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懊悔和心疼淹没。他想道歉,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我只是太难过了……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争吵过后,不是更激烈的对抗,而是死寂的沉默和一种心照不宣的……认命。
秦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沉寂的死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他弯下腰,默默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动作机械而迟缓。
刘曾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他看着秦程沉默的背影,看着他被生活和工作压弯的脊梁,看着他收拾自己制造的垃圾……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明白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爱不爱,而是这份爱,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然存放的容器了。继续下去,只会让彼此更加狼狈不堪,让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都蒙上怨恨的阴影。
他慢慢地蹲下身,和秦程一起收拾。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纸巾擦拭地板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那一晚,他们背对背躺在狭窄的床垫上,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敲打着玻璃,像一首无休止的哀歌。
黑暗中,刘曾的声音低哑地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阿程啊……分开吧。”每次都是你做决定……最后这次,让我先说吧。
做决定的那个人注定是要承受更多的。
没有质问,没有挽留。像五年前那个夏天的秦程一样,只是平静地宣判。这一次,连“为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秦程的身体僵硬着,喉咙里堵得发疼。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同样沉重的字:“……好。”
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真的不是不爱,只是爱不动了。他们像两只在风雨中互相依偎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只会把对方扎得遍体鳞伤。放手,成了对彼此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温柔。
几天后,刘曾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离开时,秦程还在医院值班。刘曾把宿舍钥匙轻轻放在书桌上,环顾了一下这个承载了他们第二次短暂重逢与最终离散的小小空间。书桌上,还放着秦程送他的一支新的钢笔——在他抱怨旧笔不好用时,秦程默默买的。他拿起那支笔,指尖冰凉,最终还是轻轻放下。
喜欢计划未来的那个人留在了曾经,总原地踏步的人反而走得更远了。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过往,也隔绝了未来。
回到江津的刘曾,像被抽掉了主心骨,整个人迅速颓靡下去。他辞去了烟草公司的工作(借口是在重庆创业失败,心灰意冷),整日在家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对着电视发呆,烟抽得越来越凶。
父母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忧心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催婚,成了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救”儿子的方法。这一次,火力更加集中猛烈。
“小曾啊,你看珊珊那孩子多好啊!一直等着你呢!”
“人家姑娘把最好的青春都耗在你身上了,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你都三十多了!再不成家,像什么样子?我们老刘家的脸往哪搁?”
刘曾麻木地听着,像一具行尸走肉。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枕头捂住耳朵。他不想再踏入婚姻,尤其不想把无辜的陈珊珊拖进这滩浑水。他心里那个人,虽然走了,却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无法抹去。
就在这时,命运给了他致命一击。父亲在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了肺癌,中期。
诊断书像一道晴天霹雳,炸得整个刘家天旋地转。母亲哭成了泪人,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手术、化疗、放疗……不确定的渺茫的希望,像一座大山压在全家人的心头。
父亲躺在病床上,拉着刘曾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儿子未来的忧虑:“小曾……爸这病……怕是……爸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珊珊是个好姑娘……你们……成个家……让爸……走也走得安心点……”
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拉着陈珊珊的手:“珊珊啊……阿姨求你……帮帮小曾……帮帮我们这个家吧……”
陈珊珊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刘父,看着泪流满面的刘母,再看看旁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的刘曾。她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同情,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在刘母近乎哀求的目光下,轻轻地点了点头:“阿姨,叔叔,你们别急……我……我愿意。”
刘曾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珊珊,眼神里没有分毫欣喜,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震惊与妥协。他又看向病床上父亲充满期盼和哀求的眼神,看着母亲绝望的泪水……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了。
只要有了一次妥协,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像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提线木偶。在双方父母殷切的期盼下,在父亲病情暂时稳定的间隙,刘曾和陈珊珊去民政局领了证。没有婚礼,没有宴席,只有两家人简单吃了顿饭,算是“冲喜”。
婚后,刘曾搬进了陈珊珊学校分的教师宿舍。两人分房而居,像最熟悉的陌生人。陈珊珊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儿媳的角色,照顾生病的刘父,安抚焦虑的刘母。刘曾则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找了一份跑销售的工作,早出晚归,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心灵的痛苦。
一年后,在双方父母“趁年轻早点要孩子”、“给老人添点喜气冲冲病气”的不断催促下,刘曾和陈珊珊在沉默中达成了一致。他们去了市里的生殖中心,做了试管婴儿。过程冰冷而机械,像完成一项任务。
几个月后,陈珊珊生下了一个男孩。刘父抱着孙子,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刘母喜极而泣。双方老人翻遍了字典,最后给孩子取了个时髦的名字——刘俊熙。
刘曾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时,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这是他的儿子,血脉相连。他应该感到喜悦,可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凉。他看着孩子酷似自己的眉眼,又想起那个远在重庆、或许此生再难相见的人。一种巨大的悲凉和宿命感,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给儿子取名“俊熙”,心底却有个无人知晓的声音在低语:这名字,终究是俗了。远不及那人名字里,一个“程”字的万分之一。
时间是最不动声色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前行。刘俊熙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半大少年,眉眼酷似刘曾,却比父亲年少时多了几分沉静。刘曾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回烟草公司坐办公室、应酬、回家、偶尔陪儿子打打游戏、在父母和岳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他戒了烟,鬓角添了霜,曾经飞扬的少爷意气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沉淀成一种近乎木讷的平静。只有在深夜独处,或偶尔听到某个久远的地名、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时,心底那潭死水才会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陈珊珊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儿媳。她与刘曾之间,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距离。她从不干涉刘曾的私人空间,也从不要求什么。刘曾父母给她在银行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刘曾每月按时把工资的大部分交给她,她则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儿子教育得懂事有礼。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平凡但稳固的家庭。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后面,是两张永远隔着一人宽距离的床。
秦程在山医大附属医院扎下了根。凭借着过硬的业务能力和近乎自虐的勤奋,他从住院医升到了副主任医师,成了神经外科的骨干。他依旧独身,住在医院附近一套宽敞但冷清的公寓里,生活被手术、门诊、科研和带教填满。关于他大龄不婚的传闻有很多版本:有人说他太忙,有人说他眼光太高,也有人说他受过情伤。面对旁人的试探或好意介绍,秦程总是淡淡一笑,用一句“习惯了,一个人清净”轻描淡写地带过。只有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面对满室清冷,他才会摘下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眼神空洞而遥远。
罗辉在区里的企业做到了中层,家庭美满,人到中年微微发福,是同学群里活跃的张罗者。杨津晶从深圳杀回了重庆主城,开了家不大不小的设计工作室,依旧风风火火,岁月似乎只增添了她的干练,未曾磨去她的洒脱,她算是为数不多知道秦程和刘曾那段过往始末的人,刘曾常与她联系。这很好……至少还有人陪他记得。
2025年的初夏,罗辉在同学群里发起了毕业二十五周年聚会的号召。地点定在江津长江边一家新开的、环境不错的酒楼。消息一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人到中年,怀旧成了最浓烈的酒。大家纷纷响应,晒着发福的照片,调侃着当年的糗事,回忆着青葱岁月。
刘曾看着群里不断刷屏的消息,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高中……那个时代,承载了他最恣意的青春,也埋葬了他最隐秘的爱恋和最深的无奈。回去,意味着可能面对那个人。他下意识地看向正在客厅里写作业的儿子,少年专注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逃避的念头刚升起,就被杨津晶一个私聊电话砸得粉碎。
“刘曾!别装死!群里都看见了!这次你必须来!罗辉都把你名字报上了!”杨津晶的大嗓门穿透电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这么多年了,躲什么躲?俊熙都那么大了,你还怕见谁不成?就和那些老朋友聚聚!”
“我……”刘曾想找借口。
“别我我我的!!!不来我杀到你家绑你来!”杨津晶说完,啪地挂了电话,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刘曾握着手机,苦笑。他转头看向在厨房收拾碗筷的陈珊珊。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平静地问:“同学会?想去就去吧。俊熙的功课我看着。”
她的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波澜,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刘曾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
滚滚的长江水,依旧浑浊湍急,带着不变的节奏奔向远方。
聚会当晚,酒楼最大的包间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当年的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如今大多都已发福、谢顶,带着被岁月打磨过的痕迹。男人们挺着啤酒肚,互相拍着肩膀,交换着烟和名片,话题离不开房子、车子、孩子和工作。女人们则聊着保养、孩子教育和家长里短。空气里弥漫着酒气、香水味和一种喧嚣的热闹。
刘曾带着刘俊熙进门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哟!刘曾!还是这么帅啊!草还没残,真好!”
“这是你儿子?都这么大了!真精神!像你!”
“快坐快坐!这边!”
刘曾扯着嘴角,应付着老同学们的寒暄,把儿子安排在预留的位置上,低声嘱咐:“自己吃东西,别乱跑,有事给爸打电话。”少年点点头,拿出手机安静地玩了起来。刘曾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过,没有看到那个身影,心头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深的空落。
他刚坐下,罗辉就端着酒杯凑过来,感慨地拍着他的背:“好小子,真来了!俊熙,隔两天来我家啊!我家那俩姑娘玩不到一块儿,你跟幼幼一块儿玩。”杨津晶也风风火火地挤过来,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刘俊熙的脸蛋:“小帅哥来啦!我闺女快高三了,这段时间没法子陪你们耍了哈。”她转头对刘曾眨眨眼,压低声音:“他还没到,路上有点堵车。”
刘曾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喧闹声似乎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门口站着的人,身形挺拔依旧,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他气质愈发清冷矜贵。岁月似乎对他格外优待,只在眼角添了几道极淡的纹路,眉宇间那份疏离感沉淀得更加醇厚,像陈年的酒。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刘曾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凝固了。周遭的喧嚣、推杯换盏的嘈杂、老同学热情的招呼声,都瞬间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和那跨越了漫长时光、无声汹涌的暗流。
秦程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平静的表面下,是足以将人溺毙的漩涡。那目光在刘曾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用视线细细描摹过他不再年轻的轮廓、染霜的鬓角,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落在他身旁那个低头玩手机的少年身上。少年的眉眼,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
刘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耳鸣。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他看到秦程的目光掠过俊熙时,那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被冰锥刺中的锐痛。
“秦程!你可算来了!”一个同学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他热情地迎上去,“大医生就是忙!快坐快坐!位置给你留着呢!挨着刘曾!你俩当时关系不是很好嘛。”他不由分说地把秦程往刘曾旁边的空位引。
杨津晶在刘曾对面扶额,抽了抽嘴角,抬头看了眼还以为安排得很好的男同学,心想这哥们儿真是天菜!
秦程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感的微笑,对那个同学点点头,又朝其他看过来的老同学颔首示意。他迈步走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他走到刘曾旁边的空位,拉开椅子,动作优雅自然。在落座前,他的视线再次与刘曾短暂交汇。
“好久不见,刘曾。”秦程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问候一个普通的老同学。
“……好久不见。”刘曾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同样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只有他自己知道,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滚烫的棉花。
两人挨着坐下。距离很近,近到刘曾能闻到秦程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高级须后水的清冽气息。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味道。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墙在两人之间竖起。他们各自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视线投向圆桌对面正在高谈阔论的老同学,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有人开始起哄让当年的班对喝交杯酒,有人追忆着球场上的光辉岁月。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家庭和孩子身上。
“刘曾,你儿子真是一表人才!学习怎么样?快中考了吧?”一个女同学笑着问。
刘曾勉强笑笑:“还行,马马虎虎,皮得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程。秦程正微微侧头,听着另一侧一个在卫生局工作的同学说话,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对这边的对话充耳不闻。
“秦程,你呢?”一个微醺的男同学大着舌头,端着酒杯凑过来,“咱们秦大医生,钻石王老五啊!眼光别太高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嫂子呢?藏着掖着可不行啊!”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刘曾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感觉到身边秦程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
秦程缓缓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得体的浅笑。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没怎么动的白酒,修长的手指握着透明的玻璃杯壁。他的目光掠过那个问话的同学,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一个人挺好。习惯了。婚姻……太麻烦。”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补充道:“我是个不婚主义,省心。”
“不婚主义?”那同学显然不信,还想追问,“秦程你这条件……”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猛地撞开!
“爸!爸!”刘俊熙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小脸涨得通红,带着少年特有的惊慌失措,声音响亮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哗,“我手机掉厕所了!捞不起来了!”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少年身上。
刘曾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点强忍的尴尬瞬间碎裂,儿子带来的热闹,让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下意识地想去拉儿子,低声:“慌什么!掉就掉了!回头再买!”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秦程。
秦程也正看着那个冲进来的少年。当少年那张酷似刘曾年少时的脸毫无遮拦地、带着鲜活生动的焦急撞入他眼帘时,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啪”一声轻响。
不是酒杯落地的碎裂声。是秦程手中那杯几乎满溢的红酒杯,杯壁上突然裂开了一道清晰的、蜿蜒的细缝。透明的液体顺着裂缝迅速渗出,在地毯上蜿蜒。
秦程像是毫无察觉,依旧维持着举杯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刘俊熙脸上,又缓缓移向刘曾。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有猝不及防的冲击,有深入骨髓的痛楚,有瞬间的失神,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翻江倒海般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苍凉。那道裂开的缝隙,仿佛也出现在了他精心维持了多年的平静面具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下一秒,秦程极其自然地垂下眼睑,仿佛只是不小心手滑了一下。他从容地放下那只裂了缝的酒杯,拿起桌上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被酒液浸湿的手指。动作优雅依旧,只是那擦拭的力道,似乎比平时重了几分。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甚至还对刘曾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安抚的弧度,说:“别骂孩子。”
“不好意思,手滑。”他转头对着旁边惊愕的老同学淡淡解释了一句,声音平稳无波。
刘曾看着秦程被酒液浸湿、正用纸巾擦拭的手指,又看看那只静静倒在地上、杯壁裂开一道细纹的酒杯。那道裂痕,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所有伪装的风平浪静,也劈开了他心底那道自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他清晰地看到了秦程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涛骇浪。
“爸!”刘俊熙还在旁边焦急地叫着。
刘曾猛地回神,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钝痛。他一把拉过儿子,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他往门外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狼狈:“走!现在带你去买新的就是了!多大点事!别在这儿嚷嚷!”
他拉着儿子匆匆离开包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不敢看。他怕看到秦程那平静面具下,是否也和他一样,早已溃不成军。
包间的门重新合上,隔绝了父子俩的身影。短暂的插曲过后,热闹重新回归。有人笑着打趣刘曾的儿子毛毛躁躁,有人继续刚才的话题。秦程重新拿起一张干净的纸巾,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仿佛要将那并不存在的酒渍彻底抹去。他微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裂开的酒杯被服务生悄然收走,换上了一只崭新的。酒液重新满上,在灯光下折射着琥珀色的光。秦程端起新酒杯,对着刚才追问他的同学,甚至是对着整个喧嚣的圆桌,嘴角勾起那抹无懈可击的、疏离的浅笑,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来,继续。刚才说到哪儿了?不婚主义……确实省心。至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或关心或八卦的脸,最终落回自己杯中的酒液上,轻轻晃了晃,“不用操心孩子把手机掉厕所里。”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重新变得热烈。
秦程也跟着笑了笑,仰头,将那杯新倒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放下空杯,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只有那握着杯底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泛着死寂的白。
窗外,长江水滚滚东流,永不停歇。包间里,推杯换盏,笑语喧阗。时间的长河裹挟着所有人,奔向各自的远方。那裂开的酒杯,那被酒浸湿的手指,那仓惶逃离的背影,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不婚主义”……都成了这喧嚣背景音里,微不足道的注脚。
放下了吗?
秦程看着杯中重新被斟满的酒,琥珀色的液体晃动着,映着天花板上璀璨却冰冷的水晶灯,也映着他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那倒影里,仿佛有少年时巷口初遇的血污,有北京夏夜闷热小屋里颤抖的告白,有重逢时宿舍里压抑的拥抱,也有最终平静分开时,门在身后合上的那一声轻响。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酒杯裂开时,冰凉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屑的触感——不,是幻觉,酒杯早已被收走了。他缓缓蜷起手指,将那点并不存在的湿意攥进掌心,用力到骨节发白,像是在对抗某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无声的绞痛。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灼烧感比上一次更甚,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麻木的暖意。放下杯时,他脸上那抹疏离的浅笑,纹丝未动。
鹏程万里的代价,就是永失所爱吗?
好可笑。
宴散了,秦程没开走车,自己走到长江边,点了根烟。他以前是不抽的。
青春是场豪雨,他们淋得透湿,却连一个拥抱都晾不干。
烟烧到尽头,烫了手指。秦程松开手,看着那点猩红坠入黑暗,被江水无声吞没。他忽然想起奶奶缝补背包时颤抖的针,想起她写在皱纸上的“你高兴,比啥都强”。喉头哽了一下,又被他用力咽回去。
也好。他最后望了一眼江对岸的灯火。
至少这半生,有人替他活在了光里。
放下了吗?
刘曾把儿子塞进出租车后座,报出酒店地址。少年还在为掉进厕所的手机懊恼地嘟囔着。刘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车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光影在他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拉住儿子时,少年手臂的温度和汗意。那温度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像一根锚,将他牢牢钉在名为“现在”的堤岸上。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包间里秦程放下那只裂开酒杯时,平静到近乎残忍的侧脸,是那瞬间对视时,对方眼底如同深潭被巨石砸中、激起的、又迅速被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浸透了水的棉絮,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睁开眼,望向窗外浑浊的、倒映着城市灯火的江面。江水沉默奔涌,带走泥沙,也带走时光。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儿子去年运动会夺冠时阳光灿烂的笑脸。指尖悬在通讯录里那个尘封多年、从未拨出却烂熟于心的号码上,久久停留。最终,他只是熄灭了屏幕,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出租车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儿子低低的抱怨声。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
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