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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陌路微光 ...

  •   安居苑的冬天,比筒子楼更冷。那种冷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渗入骨髓的、无处不在的疏离。暖气片在客厅发出低沉的嗡鸣,暖意似乎都被那扇厚重的卧室门隔绝在外,吝啬地不肯透过来一丝一毫。

      江临蜷缩在阳台角落那张临时搭就的、铺着薄褥子的硬板床上。阳台没有封窗,老旧推拉门的缝隙里,北风像狡猾的蛇,嘶嘶地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身上盖着两床旧棉被,依然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寒气从床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向上渗透,缠绕着他的脚踝和小腿。尤其是左腿,那根曾经断裂过的骨头,在阴冷的天气里,仿佛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穿刺,从骨头缝里透出沉重而绵长的钝痛,一阵紧似一阵。

      他侧身躺着,面朝冰冷的墙壁,把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客厅里的声响。电视机里综艺节目的喧嚣笑声,姑父陈国强偶尔对某个小品演员的粗俗点评,姑姑江玉梅一边织毛衣一边絮叨着菜价又涨了的抱怨,还有表弟陈远在地板上跑动、玩具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热闹、完整、属于“家”的声场。

      但这声场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误入他人世界的幽灵,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门,在角落的阴影里无声地窥视。阳台的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模糊的冰花,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昏黄路灯下光秃秃的树影和偶尔驶过车辆的模糊光晕。

      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灼烧感的空虚绞痛。晚饭时,姑姑做了红烧肉,浓郁的肉香曾短暂地弥漫到阳台。但他碗里的米饭上,只有几根孤零零的青菜和一小勺几乎看不到油花的土豆丝。姑姑夹给陈远的那块颤巍巍、油亮亮的五花肉,仿佛还在他眼前晃动。他当时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头埋得很低,努力忽略掉那诱人的香气和胃里翻腾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的“累赘”,能有一口饭吃,已经是姑姑的“仁慈”了。那条残腿,像一个无声的标签,时刻提醒着他“不配”拥有更多。

      “妈,我饿了!有零食吗?” 陈远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撒娇。
      “有有有,给你留着呢,小馋猫。” 姑姑宠溺的声音响起,接着是翻找零食袋的窸窣声。

      江临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冰冷的布料贴着脸颊。胃部的绞痛似乎更剧烈了,伴随着左腿那熟悉的、顽固的钝痛,像两把钝锯,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仿佛睡着了,饥饿和寒冷就能暂时远离。

      然而,客厅里姑父陈国强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是说给谁听的意味:“啧,这暖气费又涨了!一个月小一千!再加上水电煤气、吃喝拉撒…这钱啊,真他妈不经花!玉梅,你算算,这个月是不是又超支了?有些人啊,光知道张嘴吃饭,也不知道体谅体谅大人的难处…”

      阳台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刺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向角落里的江临。他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知道那个“有些人”指的是谁。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委屈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才将那汹涌的酸涩狠狠压了回去。

      不能哭。哭了,只会更让人看不起。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客厅里的电视声、姑父意有所指的抱怨、姑姑低声的劝阻(那劝阻听起来如此无力)、表弟咀嚼零食的咔吧声…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那句“光知道张嘴吃饭”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带着冰冷的嘲讽,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碾得粉碎。

      阳台外的夜色,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江临在寒冷、饥饿、疼痛和巨大的屈辱中,紧紧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而冰冷地浮现: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看似安稳、实则冰冷窒息的牢笼。离开这些带着施舍和厌弃的目光。而离开的唯一筹码,只有他自己。他必须变得更强,更强,强到足以摆脱这一切。

      冬日的清晨,天光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安居苑”冰冷的楼宇间。空气清冽刺骨,呼吸间带出团团白气。

      江临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拖着那条依旧沉重、在寒冷中更显僵硬的左腿,一步一步地走出单元门。每一步落下,左脚都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滞和轻微的拖沓,鞋底摩擦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像一种无法摆脱的、昭示着“不同”的烙印。

      他低着头,视线只盯着自己脚下几尺见方的路面,刻意避开任何可能投来的目光。脖子上的旧围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带着浓重倦意的眼睛。昨夜阳台的寒冷和心绪的翻腾几乎让他整夜无眠,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

      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条老旧的小巷,坑洼不平,路边的早餐摊冒着腾腾热气,食物的香气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嬉笑打闹,充满活力。江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贴着墙根,努力将自己融入这喧嚣背景的边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想等那些成群结队的人走远些,避免和他们同行。

      然而,他跛行的姿态和那低垂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样子,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声的“邀请”。几个穿着和他同款校服、但明显高壮许多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其中一个剃着板寸、眼神带着痞气的男生无意中回头瞥了一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江临。

      “哟!看谁来了!” 板寸头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同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轻蔑和恶趣味的笑容,“咱们班的‘铁拐李’!今天又瘸着来上学了?”
      哄笑声立刻在几个男生中响起。
      “什么铁拐李,我看是泥坑里的瘸□□!走路一蹦一跳的!” 另一个满脸雀斑的男生怪腔怪调地模仿着江临走路的姿势,弓着背,故意拖着一只脚,引得同伴们笑得更大声。
      “喂,瘸子!你妈是不是把你生下来的时候腿忘在肚子里了?哈哈哈!”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江临。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引来了周围更多好奇或冷漠的目光。他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倒流,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朵烧得滚烫。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他咬紧牙关,把头埋得更低,脚步加快了些,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羞辱场。

      可那几个男生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他们故意放慢脚步,堵在狭窄的小巷中间,像一堵移动的、充满恶意的墙。
      “走那么快干嘛?瘸子?怕赶不上投胎啊?” 板寸头嬉皮笑脸地挡在江临面前,故意伸出一只脚。
      江临躲避不及,左脚正好绊在那只伸出的脚上!
      “啊!” 他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左腿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书包脱手飞出,里面的书本、文具稀里哗啦散落一地。他狼狈地摔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

      “哈哈哈!看!癞蛤蟆摔跤了!” “哎哟,这姿势,绝了!” 刺耳的嘲笑声如同魔音灌耳,在巷子里回荡。

      江临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泥土和灰尘的气息呛入鼻腔。左腿的旧伤被这一摔牵扯得钻心地疼,手掌和膝盖也火辣辣的。但更疼的是心,是那被当众踩进泥泞里的尊严。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他死死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它们掉下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他不想动,只想就这样趴着,让大地把自己吞没。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年轻男声突然响起,像一道利刃划破了哄笑的喧嚣:
      “干什么呢?!聚众欺负同学?你们哪个班的?!”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

      哄笑声戛然而止。

      江临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一双穿着深蓝色警裤和黑色制式皮鞋的腿站在自己面前。视线再往上,是挺括的深蓝色警服外套,肩章上简单的银色横杠在冬日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最后,他看到了一张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庞。

      那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和审视,扫视着那几个瞬间噤声、脸上露出慌张神色的男生。他肩背挺直,站在那里,就像一堵沉默而坚固的墙,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阳光恰好从他身后打过来,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微光,也让他警帽上的警徽熠熠生辉。

      “我…我们闹着玩呢…” 板寸头男生眼神躲闪,底气不足地辩解道。
      “闹着玩?” 年轻民警的眉头蹙起,声音更冷了几分,“把人绊倒在地,东西摔了一地,这叫闹着玩?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你们‘玩’的?”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本和狼狈趴着的江临,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愠怒。

      那几个男生被他冷厉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互相推搡着,嘴里嘟囔着“对不起…”“我们错了…”,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飞快地溜走了。

      小巷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驻足看热闹的路人好奇的目光。

      年轻民警没有去追那几个男生,他蹲下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先小心地避开了江临那条明显不自然的左腿,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同学,能起来吗?摔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关切,却奇异地驱散了江临心头的部分寒意和恐惧。那双手臂传来的力量是稳定而温暖的,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可靠感。

      江临借着他的力量,忍着左腿钻心的疼痛和膝盖手掌的刺痛,艰难地站起身。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脸,更不敢看周围那些尚未散去的目光。巨大的羞耻感依旧像潮水般包裹着他,让他恨不得立刻消失。

      “谢…谢谢…” 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

      “没事就好。” 年轻民警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松开扶着江临的手,目光落在他那条微微弯曲、站立时明显重心不稳的左腿上,只停留了一瞬,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的观察。随即,他弯下腰,开始利落地帮江临捡拾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文具。他的动作很麻利,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干练。

      一本被踩上半个脚印的数学练习册,一支摔裂了笔帽的钢笔,一个沾满泥土的旧文具盒…都被他一一捡起,拍掉上面的灰尘,整理好,递还给江临。

      “拿好。” 他将整理好的书包递给江临。

      江临低着头,双手接过那带着对方掌心微温的书包,指尖冰凉。他甚至不敢说第二声谢谢,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

      年轻民警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那沉稳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他确实能自己站稳。然后,他直起身,帽檐下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接触到他的视线,纷纷移开目光或快步走开。

      “走路小心些。” 他留下这最后一句平淡的叮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江临耳中。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朝着巷子口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警服背影在冬日清晨灰蒙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挺拔、利落,像一道划破阴霾的微光,迅速汇入上班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流动。江临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失而复得的书包,书包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手掌的温度。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和那条在裤管下微微颤抖的残腿。

      刚才那铺天盖地的羞辱和绝望,在那道蓝色身影出现后,似乎被短暂地驱散了。那沉稳有力的手臂,那冷静审视却毫无异样的目光,那句平淡却带着力量的“走路小心些”,像几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纯粹的、基于职责的、不带任何附加色彩的帮助和公正。那人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没有探究他为何跛脚,只是制止了欺凌,帮他捡起了书本,然后离开。干脆利落,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江临缓缓抬起头,望向年轻民警消失的巷口方向。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冰冷依旧,但心口那块最坚硬的寒冰,似乎被那道微光融化了一角。他拖着那条依旧疼痛的腿,迈开了脚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书包带子被他攥得更紧,掌心的刺痛和膝盖的擦伤依旧清晰,但一种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名为“希望”的种子,却悄然落进了他那片荒芜的心田。也许,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冰冷和恶意?也许,光,真的存在,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的、短暂的一瞬?他不敢奢望,但那道挺拔的蓝色身影和帽檐下坚毅的轮廓,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了这个寒冷冬天里,一道无法磨灭的陌路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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