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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谎言之日 ...

  •   拉美西斯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口大锅,肺腑和腹腔全都搅在一起,让他头脑发热、牙关发紧。

      他的护卫正战战兢兢地向他汇报调查的结果。后宫的侍卫死了五个,都是被一刀割喉。意料之中的话,光看那杂种割开自己喉咙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么精于此道了。

      在讲到其他地方的时候,对方有些踌躇。“陛下,或许,我们应该......”

      拉美西斯知道他在说什么。哀鸣的人不止有他的伊塞诺弗列特,还有助产士、侍女和御医,区别只在于后者还能来回跑。充斥着鲜血的房间从不是处理政务的好地方,但他终有一日会在血肉缭绕的原野上指挥战斗,相比于后者,现在的处境仅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后宫出现刺客已经是一件离谱至极的事情,如果这个时候他再离开,他的威望要往哪里搁?

      “继续说。”

      “是!”护卫把自己的头颅低的更深,“我们检查了他的身体,他没带什么东西,但他的鞋和剑都来源于赫梯。恐怕,他是个来自赫梯的间谍。”

      拉美西斯记得那把剑,弯曲如镰,刺目如月,轻如晚风,也没有那么轻,但比凯美特的青铜剑轻得多——无论从材质上看,还是从形制来想,它都是赫梯的货。

      更重要的是,他见势不妙、畏罪自杀之前高呼了一句赫梯话,翻译过来是“穆尔什里万岁”。

      穆尔什里,当今赫梯的帝王。他曾以为他是一只在王座上死不了的乌龟,现在来看,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该死的毒蛇。

      想到这里,他的内脏搅动地更加厉害,如果穆尔什里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他的脑袋,剥去血肉只剩头骨,然后镀上金子,送还赫梯——他不就喜欢这个吗?

      “陛下,关于他此行的目的,我们还发现了这个。”护卫说着,将一只泥块呈递上来。那只是一个小块,比面包大不了多少,不过也用不着多大的东西,上面只写着一个单词,赫梯语的“第一个儿子”。

      他要我的长子。

      为王者不应令他人知晓君王喜怒,否则就会受制于人。

      他要我的长子。

      他脑袋里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拉美西斯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但他无暇他顾。赫梯敢这样在他的眼皮底子下耍把戏,叫他怎能不愤怒?

      终于,里间的哀鸣逐渐消失。在伊塞诺弗列特那凄惨又隐忍的哀叫消弥的瞬间,拉美西斯站了起来。接着,一名御医抱着一只小亚麻布包走出来。他的神情中没有喜悦,唯有悲切。

      御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王子,小王子已经……”

      对此,拉美西斯早有准备。那群御医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诉说,他们从未见过早产四周还能活下来的孩子,拉美西斯从未期待过奇迹的发生,但他仍然为这个注定死去的儿子感到可惜。照以往的经验,伊塞诺弗列特的孩子不是格外勇武,就是格外聪慧,然而,他转念一想,或许这个儿子死了比活着有用。

      “为他准备丧事吧。”

      他沉痛地说完,然后挥挥手。匍匐在地上的御医立刻站起,脚底抹油,迅速离开他的视野。

      拉美西斯抬脚,笔直向前,穿过人群,没人敢拦他。他第一次觉得伊塞诺弗列特的卧室如此狭小,好像刮了场血雨,到处都是令人不适的腥味和潮湿感。这里就像打过一场恶仗,他都不知道往哪里下脚。

      最后,他停在床前。伊塞诺弗列特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双眸紧闭,就像是个才从河里捞出来的人。

      “陛下,她太累了。”

      奈菲尔塔利开口,她们的关系很好,在生产的时候总会互相陪伴。这次也不例外。大王后始终陪伴在他的妹妹身边,拉美西斯对此很满意。

      王后继续说:“或许伊塞诺弗列特想睡一会儿。”

      “我知道。”他回,“她用肚子里的孩子换了王储。我总得看看她。”

      王后没再说话。床褥上的妃子睁开眼睛,眼神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他的身上。“陛下。”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也没有之前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冷静了。

      “余在。”

      她张了张嘴,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

      “宾塔娜特、拉美西斯和卡姆韦赛特都去睡了。”

      王妃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果然,无论她再怎么聪明,再怎么冷静,再怎么能说会道、精于武艺,伊塞诺弗列特仍然是个女人,是个母亲。

      “穆尔什里的阴谋夺走了他,但我发誓,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拉美西斯郑重地向她许诺,但这番话没能挽回王妃的心绪。她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拉美西斯从没见到过她这个模样,他们失去过很多孩子,但伊塞诺弗列特总会很快振作起来,用笑容面对他。他还是喜欢她笑的模样,她虚弱的样子只令他感到心烦。

      “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的,就跟之前一样。”

      如果伊塞诺弗列特走不出来的话也没办法。拉美西斯和她不一样,有叠成小山的事务等着他处理,没工夫安慰她。

      好在,王妃还是如从前般坚强。她露出微笑,用沙哑的嗓音对他说:“哦,当然,会的,总会的。阿蒙荷科普塞夫怎么样?”

      她的注意力在王储上了,这是件好事。拉美西斯很满意。“他很好。全身上下一块伤都没有。他本来想等着,但这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所以我命令他回去睡觉,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您真是仁慈。”王妃说,“天色也不早了,您们都回去吧?”

      她指的当然是法老和他的王后。既然伊塞诺弗列特已经没什么事了,拉美西斯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待在这里,而且他也没打算在这满是血腥气息的房间过夜。不过大王后有别的看法。

      王后俯下腰,急切地开口:“不需要我陪着你?”

      伊塞诺弗列特恭顺地回答:“我又没什么大事,反倒是让您们受惊了。这难闻的很,您们早些回去,还能睡个好觉。”

      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你叫我怎么睡好?”

      虽然拉美西斯不排斥看她们两个姐妹好的样子,但让她们这样继续下去,这事简直没完没了。他开口定了调子。“既然伊塞诺弗列特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先回去。御医留下。如果王妃殿下的身体出了毛病,一定要立刻禀告。”

      他这样说,一边的奈菲尔塔利便闭上嘴。伊塞诺弗列特则开口,以御医、助产士和侍女们尽心服侍,助她度过难关为由,代他们求赏。

      “说得有理,你看着安排就是。”拉美西斯说完,便抬脚,离开这个令他头疼的是非之地。

      *

      老实说,那个孩子的早夭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早产儿面对的问题多得令人头大,比起客观的疾病,呼吸、进食、听和看上的毛病更加棘手。在这个没有呼吸机、胃管、核磁共振的时代,早产意味着死刑。

      所以伊塞诺弗列特非常平静,平静到她自己都有点困惑。她对那个孩子没有爱恨,也谈不上喜恶,甚至连一面都没见上。她看到的只有一个被御医抱出去的小包裹。想也是,喜爱也好,嫌弃也好,都是见过面才来得及说的事。

      思绪发展到这里,何知宁就有些麻木。有种说法,连猩猩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那她这样岂不是连猩猩都不如?

      那样冷然的态度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她想到那个孩子其实是被自己牺牲了。虽然设置天平的是别人,但裁断孰轻孰重的人却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确实做了错事,但生在这个世界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她默默地,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祷,如果你真的要来到这世上,就去找一对会真正爱你的父母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得应付法老了。或许拉美西斯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其实很不好看。他的整张脸泛着北国的冰雪,他的脊背则挺得笔直,整个人让何知宁联想起结着冰花的松柏。

      伊塞诺弗列特毫不怀疑拉美西斯的承诺。客观来说,他总要北上,与赫梯产生直接冲突被直接纳入行动计划之内。这一点,身处亚非欧交界地带的每一个国家都心知肚明。

      ......所以赫梯为什么要给法老一个完美到任何人都说不出错的开战借口?

      而且,对当前的赫梯来说,贸然与凯美特交恶也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主要是当今赫梯王的父亲,苏皮鲁流马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实在太多。

      首先,北方的卡什卡地区的叛乱还未得到平息,即位不久的先王阿努旺达(穆尔西里的兄长)便因瘟疫而死,王位落到穆尔西里手里。作为一个毫无政绩的年轻国王,穆尔西里必须处理北方问题。

      然而,主少疑国的道理在哪里都成立,于是赫梯西边的属国又争先恐后地发动叛乱,但西边的阿尔扎瓦显然没有北方那么强大,很快就成为穆尔西里的第一笔政绩,不过西边旧势力余党至今依然在海上活动,时常骚扰。伤害不高,但侮辱性极强。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忍受一只苍蝇在自己眼皮底子下飞来飞去。偏偏穆尔西里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他的大部队都要投入对北方的作战,而与北方势力的拉锯战持续至今。

      其次,赫梯帝王需要注意的,还有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赫梯尚武,这主要是因为其疆域以高原(即安纳托利亚高原)为主,作为政治中心的哈图沙人口稀少,国家需要发展、贵族需要奴隶,不足的数目就要靠就要靠掳掠补足。苏皮鲁流马王曾俘虏了一批凯美特人,结果为赫梯召去瘟疫,那场瘟疫令赫梯蒙受不小的灾祸,更让赫梯人口缺失的问题暴露无遗。

      或许就是看到这个档口,周边的国家才纷纷抓住机会同赫梯交战(作为长期的被针对的对象,他们与赫梯的关系本来就称不上好)。

      所以赫梯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招惹凯美特?

      伊塞诺弗列特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于是她有那么一会儿,真把主意打到了某位为了愉悦甚至会操纵因果的外神身上,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很简单,不值得。

      那个神期望的是无差别的迫害。人世越是乱成一锅粥,祂就越开心,其中不会带有任何偏袒,但本次行动受苦的只有赫梯而已。

      除非祂整个火山喷发把两边一锅端了,但那个神有自己的路径依赖,而且爱到不行,直接掀桌子不是祂的作风。

      如果赫梯没有动机的话,就得找个有动机的势力。

      凯美特和赫梯交火,能在其中牟利的首要、也是最明显的对象是亚述,但亚述要能送一个赫梯间谍进凯美特后宫,那凯美特国家机器怕不是跟军情六处没什么两样,拉美西斯都可以改称为“亚述的北非代言人”。

      但问题确实出在凯美特内部。

      何知宁是个喜欢求真的人,叫所有障碍就跟高铁外的风景一样倒退着逃命是她的荣誉,但这次,她却犹豫了。

      伊塞诺弗列特坐在河边的一座凉亭里,她的身边是两名随从。

      刺杀事件过后,她一下子闲下来许多。儿子女儿们都要跟着各自的老师们学习,孩子们就该跟同龄人一起玩,她不好打扰;拉美西斯和奈菲尔塔利继续出巡各地,做政治宣传,这方面不是她的工作;生产才过去十五天,她不能骑马。

      结果,伊塞诺弗列特能做的就是找后宫的妃嫔和王宫的太后说说话。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但人一闲下来就是会胡思乱想。

      微风拂面,暮色渐起。伊塞诺弗列特在仆人们的陪同下回到住处,而她一迈入主屋,就发现情况不对。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泰雅。”

      那个声音与她记忆中的有不小差别,但伊塞诺弗列特认识来人的那张脸。

      银色的短发和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和匀称的身材,一眼就是个温润儒雅的读书人形象——青年的名字是摩西,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刺杀事件的嫌疑人(或许之一,但没差)。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她没跟他问好,不客气地用讽刺招呼他,“信脑袋里的神还不如信海里的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谎言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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