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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对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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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伊塞诺弗列特不知道摩西来找自己做什么。自从她与拉美西斯成婚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虽然何知宁会自动读档,但她大脑的处理结果是——无语。
在这个时间点,跑到她面前,跟自首有什么区别?
被她呛了一口的青年没有年少时的促狭,只是笑了笑。“天有不测风云。我的体内有一缕圣灵,我个人的道德自觉不值得参考,服从应优先于一切。”
如果刚刚只是气话,那她现在确实可以确认,摩西是来自首的。
“我看上去像是神在人间的话事人吗?”伊塞诺弗列特环视四周,她的侍女们依然双眼无神,笔直地站在原地,“这个是你,还是你体内的圣灵做的?”
“我做的。”摩西回答,“一点小小的暗示魔术,对身体没有损伤。”
摩西还不至于在这方面骗她,于是伊塞诺弗列特坐下,坐在他对面,虽然他们只有一桌之隔,但她却觉得他们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想说什么,但伊塞诺弗列特没有给他机会。“人总要食下自己的不当行为结出的恶果,然而总会有人看不清这点,把自己的运势不济归咎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傻瓜、无赖、酒鬼、骗子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她冷笑一声,“我不信你的主,也不信任何神,就和绝大多数祭司那样。诚然,他们每天高呼神的名、唱歌吟诵,有必要的话还会跳舞,但我打包票,当真理要求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他们会是最先一批退却的人。”
摩西看上去并不惊讶,但很尴尬。“人们在信仰中追求最多的是爱与宽恕,我不否认这点。”
他的回答苍白而勉强,或许伊塞诺弗列特会很识时务地放过他,但泰雅不会。
“绝大多数人信的根本不是神,而是在用‘信仰’来装饰对自我的认可。他们会爱上温柔慈爱的神,也会敬畏威严万能的神,结果神揭开了表象,祂既不仁慈、也不万能,除了残酷与谎言以外,祂能给的就只有豢养——摩西,你猜你的‘同胞’会怎么想?”
摩西努了努嘴,回答:“我的同胞意志坚定。”
“而他们不是待宰的猪猡,所有人都不应该是,我相信总会有人在最关键的时刻摒弃一切,追求真理,然后把自我感觉良好的光学迷彩扯得稀巴烂。”她无视摩西“光学迷彩是什么”的提问,继续说,“要说这件事上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就是你变成了个怕剑出鞘会划伤手的剑客。”
“那你呢?”摩西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生气,发言也开始强硬,“一个把自己的剑丢掉的剑客?”
哦。这倒是难到我了。如果摩西还算她的朋友,何知宁不介意说些真话,但她没法把信任托付给一个“遵从神之启示”的人。
“我忠于法老,更忠于他的事业。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你对凯美特,对拉美西斯有那么一丁点爱与忠诚,你就会想更多。你是从未来来的,我不知道那有多么远,但你应该知道这部分故事。”伊塞诺弗列特想说什么,但摩西没给她那个机会,“我不是拉美西斯,我明白你的能耐大到什么地步。就算你怀胎九个月,你在那个时候也依然有‘选择权’。”
他指的是刺杀的那天。法老的孩子遭遇刺杀不是什么好事,这条消息被严令封锁,只在赫梯的外交书信中有所提及,而摩西不是凯美特外交的负责人。
“你这算供认不讳?”
“在那个问题上,我的意见不重要,正如你当年没办法不嫁给法老。”
他说的是事实。
伊塞诺弗列特确实没把注意力放在法老、凯美特、圣徒和圣灵的故事上。她只记得《出埃及记》中有神罚这件事,判断摩西告知拉美西斯的信息与其有关,也分析其中包含的有效信息(从现实的角度),但她从未思考过将摩西的“预言”与神的惩罚一一对应。
事后隔天,她忽然想起被她漏掉的长子之灾:神巡行凯美特遍地,杀死了那边土地上的所有长子(主的子民们除外),从法老到奴隶无一幸免,甚至牲畜也得到了那样残忍的判决。当然,这种令人费解的说法也有科学的解释。
第一种,按照传统,家中的资源会有限播给长子,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也适用,但就如塞勒姆女巫审判案的真正原因一样,粮食会因为存储不善而携带病菌,结果吃了最多食物的长子反而死了。主的子民除外则是必要的宣传,二十一世纪的fake news都可以满天飞,为什么人类记录的神话故事不可以?
第二种解决方案则更加简单粗暴:有目的、有目标的恐怖袭击。毕竟按照《出埃及记》的说法,主靠房屋是不是留有血的记号来分辨住户是不是击杀目标。众所周知,主是万能的,人才需要知道自己的刀剑应该对准谁。
第二种可能是伊塞诺弗列特把摩西纳入嫌疑人行列的原因之一,而且他的主也有动机。多亏了埃赫那吞法老的大动作,唯一神的信仰之于凯美特就是消化系统上的阑尾,没用还发炎,稍微严重点就可以把人搞死。主在这里没有发挥威力的土壤,它得找片更好的天地。
她说:“我猜你应该不是来向我展现与虎谋皮的结局的。”
摩西又变回那个彬彬有礼的先知。“我是来看你的,毕竟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你就不怕我告诉拉美西斯?”
他耸了耸肩。“然后你也死了。我猜你把自己的剑扔掉为的应该不是让他砍你的头吧?”
看来今天他们必须要互相恶心一番了。何知宁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输。“没关系,这是主给我的考验,如果我死了,那是主自有安排,而我会去主的身边获得幸福。”
为了戏剧效果,她特地把“获得幸福”几个音节咬得抑扬顿挫、清晰有力。或许摩西想要微笑,但嘴角展现出的只有僵硬的抽动,最后,他呼出一口气。“感谢你的发言,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几岁。”
她毫不留情地评价:“你看上去老了十几岁。加油啊,我信你一定长命百岁。”
“谢谢。”摩西的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虚弱,“看来你确实不打算向法老告发了。”
她确实没打算那么做,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仁慈,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充足的证据,就算在这个法老一言堂、只要法老认可即疑罪从有的时代,她手头上的资源也不足以支撑她当检察官——左思右想,还不如老实当个原告装可怜。
“你说得对。我和你不一样,在做什么事情之前,我会思考那值多少。”
摩西弯下腰,双手撑头。“或许那才是对的。”
没人能看着丧失梦想的老友落得愈来愈深,反正伊塞诺弗列特不行。“这条策略会把人变得不像人,道德、理想、正义,在这里都是一些假大空的话。”
他笑了一声。“如果再过几千年,我们才能践行那些吧......”
“可以,但总有些如果颁布道德规范,就会关门大吉的行业留下,有些人会觉得那带着一种‘惊人’的伟大,但我认为,竭尽全力让那些玩意儿消失的人才配得上真正的伟大。”
“那你是哪边?”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回答他。摩西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他继续开口,“等到凯美特和赫梯开战,我就要走了。”
“我想也是。”
战争会加剧统治者对民众的压迫,而摩西同胞的地位在凯美特仅高于奴隶,想必愿意跟随摩西的人会更多,而且迁走一半,留的一半也会进退两难,最后的选项只有一起走和留下的死。同时,凯美特北上会调动大量部队,为他们的出逃创造客观条件。
这也是她所推断的、摩西的动机。他需要的是挑拨凯美特与赫梯的关系,加剧矛盾,加速战争。
但恐怕事实并非他所想的那般顺利。伊塞诺弗列特想,根据瓦特传来的说法,今年河流的水位比往年低了点。
“其实,我来这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终于,摩西抬起头。他望向她,露出微笑,有那么一瞬间,伊塞诺弗列特看到了如海浪般的绿色原野,白色的羊群就像遍布于夜幕的星辰。
她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作为谢礼,我把牧羊杖放到那里了。”
摩西走后过了好一会儿,伊塞诺弗列特才听到纳胡特的惊叫。“殿下,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宫殿里的人又活了过来,她听到更多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殿下?您身体没事吧?怎么不说话?”
伊塞诺弗列特摇摇头,表示自己身体无碍后,问:“纳胡特,或许,是时候为你找个好人家。”
纳胡特噘着嘴。“咱们不是说好不讲这个了嘛?”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伊塞诺弗列特回答,“韦莱特说得对,你年纪也不小了,总是为我操心也不是办法。”
“呸呸呸!那臭小子懂什么?等我再遇到,可得好好训训他!”纳胡特就像个小姑娘绕到她面前,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瞧她。她今年也才二十岁出头,放到二十一世纪还年轻的很,在这个年代,居然算老姑娘,“说白了,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您,我最放不下的也是您。除非您赶我,我绝不走!”
何知宁自以为铁石心肠,来这年代,连病死早夭的孩子都没让她落下一滴泪,但看到纳胡特那娇柔美丽的面庞扬起坚定的笑容的时候,她的心窝却软的跟豆腐没两样。
“我叫你读书写字,不是让你光伺候我的。”
“小姐这么说,就是要赶我走了!”
纳胡特委屈万分,伊塞诺弗列特便不好再提。等到她的孩子再大一些,都自立了,她才能再说别的,这期间,就好好给纳胡特寻个丈夫。
*
凯美特与赫梯之间,书信的战争持续了数月。哪怕凯美特把刺客做成木乃伊,装进棺材里,加急抬到赫梯之王面前,赫梯也坚持己方说法:此人并非赫梯民众,或许是亚述人,就算是,赫梯官方也没有下达任何相关命令,属于此人的个人举动。赫梯执拗的态度让拉美西斯极为不满,而对方在心中的“指控”(因为赫梯明确写到,希望法老能够思考一下自身问题)更令他怒火中烧。
拉美西斯几乎算迫不及待地发动战争。
但真应了伊塞诺弗列特的预计。由于河流水位不及预期,就连主战的将军们都不赞成北进计划。在粮食减产的情况下,把库存的粮食投入到战争的熔炉里,颇有些穷兵黩武的味道。拉美西斯也亲自上过战场,自然也深知粮草的重要性,但他又不想轻易放手。
既然军队集结于现有的南方首都太耗时耗民耗力,那就在北方新建一个基地。
最后战争计划变为北方陪都建设计划。
这次的城市建设伊塞诺弗列特没有经手。拉美西斯把它交给她的弟弟,内贝特执行,或许这个退而求其次的方案就是出自他手。伊塞诺弗列特不清楚,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家里人联系了,只知道他们都还活着。
拉美西斯依然向她强调,他一定会让赫梯付出代价。虽然伊塞诺弗列特并不关心复仇这件事,但她还是向他表达信任,然后——生育这上面,她自己做不了主——她又为他诞下一个儿子,名字叫麦伦普塔赫。
又过了五年,赫梯之王穆尔西里驾崩,他的儿子穆瓦塔里即位。
拉美西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发出外交信函,要求年轻的穆瓦塔里为其父犯下的罪孽支付代价。想也知道,穆瓦塔里的回复一如其父,让凯美特的法老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至此,笔墨与书信的对决终于结束,到了让青铜与骏马走向战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