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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仪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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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春生被叔叔婶婶引进屋,端了杯热茶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去看身旁的小小身影。
她站着还没隋春生坐着高,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耳侧的一缕发丝被编成麻花辫垂下,透过发隙能看到她那专注电视机的神情,电视上放的是婶婶调好的少儿频道。
隋春生正努力回想记忆中的堂姐,试图与眼前的小女孩对比。
突然,她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隋春生,她们对视,几秒后,小女孩脸上流露出笑意,笑眼弯弯地开口:“生生妹妹,你能看见我啦?”
“嗯,我是昨天突然能看见鬼魂的。”隋春生向她解释着,也终于确定了小女孩的身份,就是十几年前去世的缦秋姐,不过,被一个小不点喊妹妹还是感觉怪怪的。
隋缦秋又将视线移到时修元脸上,皱着眉一脸不喜地说:“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他和你一样,也是鬼魂,昨天刚认识的。”隋春生站在两鬼中间左右为难。
“我讨厌陌生人进我家。”隋缦秋双手抱臂,气鼓鼓地像一只河豚,怒视着时修元。
“呃,但是他······”
“生生!快尝尝这个,你叔叔昨天买的,可甜嘞!”
隋春生还想说些什么缓和两鬼之间的气氛,就被端着一盘沙糖桔的婶婶打断了。
婶婶放下盘子,朝隋缦秋说:“秋秋,要不要吃一个呀?”隋缦秋摆了摆手表示不吃。
婶婶就从盘子里捡了一个块头最大的递给隋春生,自己也挑了一个,剥着橘子皮问:“是不是快开学了?啥时候走啊?”
“17号开学,我16号走。”
“哎呀,待不几天了,生生你要不今天住下,明天再走,你也不常来,我和你叔叔都挂着你呢。”
“好啊,我还想多住几天呢,就是时间不够了。”
“没事,等放暑假了再来,想住多久住多久。”婶婶宽慰她,“你和秋秋看会儿电视吧,我去给你收拾房间。”说完,就起身走了。
只留隋春生和时修元一人一鬼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叔叔婶婶看不见时修元,却能看见同为鬼魂的隋缦秋,为什么?
幸而隋春生是行动派,想不通就直接问:“缦秋姐,叔叔婶婶为什么能看见你,却看不见时修元。哦,时修元就是他”说着,指了指身旁的时修元。
“这就说来话长了。”隋缦秋稚嫩的脸上浮现出高深的神色。
“那就长话短说。”时修元插嘴。
隋缦秋瞪了他一眼,对着隋春生婉婉道来:“十五年前,我七岁,那天我帮妈妈去买酱油······”
十五年前,隋家厨房。
“砰!”玻璃瓶摔落在地砖上碎裂,深色酱油流淌一地。
“秋秋!去小卖铺帮妈妈买一瓶酱油!”
隋缦秋攥着钱出门,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她盘算着,这些钱买完酱油还有剩余,可以再买两个棒棒糖,一个自己吃,另一个给妈妈。
走过一座桥时,她看见河边有几个男孩在拿网兜捞河中漂流的浮冰,捞上来后把冰高举过头顶狠狠摔在地上,浮冰变成无数碎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被吸引了注意力,靠在低矮的栏杆上专注地看着。
突然,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撞了一下,重心不稳摔落在河水里。
要命的是,隋缦秋不会游泳,她拼命挣扎,在冬日冰冷的水面浮沉,她呛进不少水,止不住地咳嗽,肺部也传来一阵阵烧灼样的疼痛。几分钟后,她的体力还是耗尽了,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次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少年,他开口道:“对不起,我刚刚在追一个恶鬼,他把你撞下桥,导致你溺水身亡,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会负责的。”
可只有七岁的隋缦秋还没从落水的惊恐中解脱出来,陌生少年的几句话她也无法理解,她四处张望,希望看到爸爸妈妈的身影寻求安慰。
可惜,视线范围内只有隋缦秋自己和那个陌生少年。她害怕极了,扭身朝家的方向跑去,时不时回头看,生怕那个少年追上来。
当隋缦秋跑回家,却气不喘、汗不流,但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异常。
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她从人缝里钻进去,看见妈妈伏在一个木箱子上号啕大哭,爸爸站在妈妈身后沉默不语,但泪水早已沿着他的面孔蜿蜒而下。
她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困惑,叫了一声:“爸爸、妈妈。”
无人回应。
她走上前去,想要拍一拍妈妈的肩膀,手却像划过空气一样穿过了妈妈的身体。
隋缦秋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才又抬手试图触碰妈妈,但手再次摸了个空。
惊恐如潮水般涌来,预备将她溺死在这片海洋。
她还太过年幼,短短七年的人生还不足以让她明白死亡的概念,现在,她只能放声大哭。
隋缦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朦胧中少年走到她身前,说了些什么,但记忆早已斑驳,那些话语也被遗忘,只记得少年用一个玉质小碗盛装自己与爸爸妈妈的眉心血,淋在一支香上,再把它点燃,将燃尽的香灰撒落在院子周围,然后爸爸妈妈就又能看见和触碰到自己了。
他说:“这样,你的父母就能看见你也能接触你了,你也可以触碰到实体了。”
但他神色郑重地叮嘱道:“这个术法的范围就是香灰围成的圈内,且只有十五年的时效,时间一到,立刻失效,无法再次施法,你一定要记住。”
“还有,我叫池仙送,池塘的池,神仙的仙,送别的送。如果有需要,就让你的父母来京市安田街35号找我。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脱。”
直至十五年后的今天,隋缦秋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如果不是只有爸爸妈妈能看见和触碰自己,她几乎以为那天发生的事是一场梦。
隋春生听完十五年前的往事,说:“这么说的话,缦秋姐你十五年没踏出过家门一步!”她感到惊讶,十五年时间只能活动在这方寸之间,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可隋缦秋不以为然:“这不算什么,我担心的是距离十五年期限只有九天了,每次跟爸爸妈妈说这件事,他们都不接话。”
隋春生却能理解叔叔婶婶,对隋缦秋说:“他们是不愿接受这件事,十五年期限一到,他们就再也看不见你了,这和再次失去你有什么区别呢?”
“是啊,所以我想拜托生生妹妹帮我一个忙。”隋缦秋发射可怜兮兮的上目线请求着。
“你说吧,我肯定会帮你的。”隋春生自信满满的打包票。
隋缦秋说出她的请求:“当年那个少年施法后,爸爸妈妈能看见我的灵魂了,就不愿意将我的骨灰下葬,骨灰被奶奶带走了,据我所知,应该埋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我想让你帮我挖出来带给我,可以吗?”
隋春生对这类事没什么忌讳,她只是有点疑惑,说:“这事不难,小菜一碟,可你要这个做什么呢?”
听到她的疑问,隋缦秋抿了抿嘴说:“这十五年的时间是偷来的,我早就该入土为安了,我想让爸爸妈妈办完当年没能完成的葬礼,我们之间应该有一场告别仪式。”
隋春生承诺:“放心吧,我会给你带来的。”
正如前面所说,隋春生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说到就要做到。所以,在叔叔婶婶家待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赶回家行动了。
趁着奶奶出门打牌,隋春生拎着一把铁掀,绕着院子里的唯一一棵树打转,考虑从哪开始挖。
之所以选择自己偷偷挖而不是问奶奶具体位置,说白了就三个字——怕麻烦。
如果问了奶奶,就要向她解释为什么要挖,可怎么解释呢?难道要说是缦秋姐让我挖的?那她一定会觉得隋春生疯了。万一挖出来却没能办成葬礼,奶奶又要为此伤心。
所以,瞒着奶奶偷偷挖是最好的选择。
隋春生熟练地将铁掀插进地里,脚蹬在掀头上,整个身体下压,掀头完全没入土里,她双手同时发力,将掀头和泥土一起撬起来,扭腰把泥土抛撒在一边。
如此重复动作挖了十几分钟,隋春生汗如雨下,她瞥见一旁悠哉悠哉的时修元,瞪了他一眼,在心里吐槽:还说会帮我,结果干活的只有我自己!
时修元也很有眼色,见隋春生停下动作瞪他,知道她是累了,说:“要不我也来挖吧。”
隋春生无语地闭了闭眼,摆了摆头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能拿得了铁掀吗?”
“啊······对,我碰不到······”时修元显得有点落寞。
隋春生却又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池仙送给我堂姐办的仪式?”
时修元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隋春生也想给他办这种仪式,这样,就可以接触物体和人了。
“嗯,记得。”
“那就试试吧,反正失败也没什么损失。”隋春生把铁掀靠在树上立着,翻箱倒柜去找仪式需要的东西了。
玉质小碗,没有,就用家里吃饭的白瓷碗吧。一支香,用之前剩下的,打火机也是。最后,只剩眉心血了。
隋春生一只手托着碗伸到时修元面前,说:“来吧,眉心血,这个没法帮你,只能你自己用手掐出血了。”
时修元有点犹豫,他害怕失败,就好比给了希望却让希望破碎。
但隋春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抬手在自己眉心处狠狠扣掐了几下,立刻就见了血。他低下头,血珠从眉心涌出,顺着鼻梁滑下,留下一道蜿蜒的淡红色痕迹,血珠在鼻尖稍作停留,便坠落在碗底溅出一道血花。
隋春生见血已经铺了薄薄一碗底,就喊停了他:“好了好了,这些够了,你止止血吧。”
片刻后,她找到奶奶的绣花针,消毒后对着镜子往眉心戳了几下,血珠涌出,她也学着时修元低头让血珠滴落在碗里。
血色在白瓷碗里泛着涟漪,隋春生小心翼翼地把碗沿对准那支香,将两人的眉心血倾倒而下。但湿透的香是无法点燃的,隋春生把香置于炉火旁烤着,一转眼就干透了,又用炉火引燃这支香,香灰也被细心收集起来。
可把香灰撒在哪里呢?隋春生犯了愁:如果像缦秋姐那样撒在院子周围,时修元就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接触实体,怎么办才能让他在整个世界都可以自由触碰实体呢?
隋春生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一个靠谱的点子:把香灰倒在时修元身上。
但这个方法失败的概率极大,毕竟现在时修元还无法接触实体,香灰极有可能穿过他的身体飘落在地上。
于是,隋春生先只捏一小撮香灰试试水,她让时修元俯身,试探着在他头顶撒下那一撮香灰。
奇迹发生了,香灰稳稳地落在时修元的头顶。
“成功啦!”隋春生喜不自禁,笑得酒窝都露出来。
没给时修元反应的时间,隋春生把剩下的香灰都撒在他身上,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灶台里打了个滚回来。
隋春生拍拍手上沾染的香灰,朝着时修元伸手,掌心朝上,手指平展,凝视着他:“喏,试试吧,看能不能碰到我。”说着,又把手朝他伸了伸。
时修元却突然踌躇了,眼中的不安在炉火的映照下闪动,他内心充满矛盾,既想抓住这只手,又害怕抓空的后果。他想:比起失望,不如选择不开始。
但隋春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不懂他的犹豫不决。她见时修元迟迟没有动作,就主动去牵他的手。
隋春生眼里满是兴奋,牵着他的手,举高在他眼前晃了晃,说:“看,我们成功了!”
时修元感受着手上温热的触感,明明只是正常的体温,却快要将他灼伤。
暮地,眼泪从眼眶涌出,他闭了闭眼,想让眼皮成为拦截泪水的闸门,却事与愿违,这道闸门拦不住源源不断的泪水,它们打湿睫毛,在脸庞留下一道道痕迹。
他弯腰将脸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才终于肯发出一点猫叫似的呜咽声。
隋春生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手被紧紧握住,眼泪逐渐洇湿了她的手背。
隋春生没有打扰他,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