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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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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将冰冷的建筑轮廓勾勒成一片片浮动的光海。顾昭的车子没有驶向灯火通明的集团基地,而是像一尾沉默的鱼,悄然滑向了城市地图上那个被标注为“忱舟公寓”的坐标点。
车载导航的终点是一个位于老城区边缘、不算新但管理尚可的中档小区。陈琦发来的信息很详尽,包括楼栋、单元、门牌号,甚至还有一张从物业系统里调取的、略显模糊的门禁卡照片——照片上的忱舟,穿着简单的深色外套,眼神比现在似乎还空洞几分,嘴角没有任何弧度,像一张被生活漂白了的证件照。
顾昭把车停在小区外稍远的街角,熄了火。他没有立刻下车,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目光透过车窗,落在不远处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上属于忱舟的那扇窗户。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像一个沉默的伤口镶嵌在楼体上。
脑海里,系统的界面冰冷稳定,猩红的倒计时和熵值警告固执地悬浮着,没有任何回应。它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监工。顾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推开车门。初冬的晚风带着凛冽的湿意扑面而来。他裹紧了那件粘着猫毛的羊绒外套,走向小区。
循着地址找到单元楼,刷卡进入。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光线昏黄。顾昭停在忱舟家门前。深棕色的防盗门紧闭着。
他掏出手机,只犹豫片刻,还是输入了陈琦搞到的临时密码。
“嘀——” 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房间中一丝若有若无皂角的味道迎面而来,顾昭推门进去,屋内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在门边墙上找到了开关,“啪嗒”一声,暖黄色的顶灯光线倾泻而下。
顾昭站在玄关,打量着这个空间。
没有预想中的一丝不苟。客厅不大,东西不算少,但都放在了该放的地方。沙发上有两个随意扔着的抱枕,茶几上散落着几本翻开的计算机期刊和一本倒扣着的《概率论导论》,旁边还有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餐桌一角堆着几封未拆的信件,另一角则放着一个半空的猫粮袋。
视线扫过,想到系统曾放给自己的忱舟的“发疯”场面,视线转到了靠墙的书桌处,书桌旁那把看起来很结实的办公椅,靠背连接处有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的撞击痕,周围的塑料甚至有细微的被砸后的龟裂。同侧的书桌边缘,也有几处不易察觉的掉漆和小坑洼,位置与椅子靠背的凹陷高度吻合。客厅角落的置物架底层,躺着一个屏幕碎裂、机身变形的旧iPad,像一件被遗弃的残骸。裂痕的中心点清晰可见,显然承受过巨大的冲击力。
顾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这些痕迹说明系统放给他的都是真的。他之前一直无法将画面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但想到这两天亲眼看到他莫名其妙遭受的,又想起自己曾经还疑惑过为什么这个和自己同期的人,明明很优秀却每次都会放弃自己晋升的机会,他忽然觉得只是摔自己东西的忱舟,脾气真是太好了,换别人,明明能到到,却无数次失去,变成了别人眼里不求上进的普通人,会疯掉吧。
他换上鞋套,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尽量不去碰房间里的东西。在靠近阳台的角落,是团团的专属区域。猫爬架、玩具、自动喂食器,这个角落是整个公寓里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地方。猫爬架旁边的小矮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顾昭走过去,拿起相框。
照片上是忱舟和团团。背景似乎是某个公园的草地。忱舟穿着简单的白T恤,盘腿坐着,怀里抱着还是小猫时期的团团。那时的团团毛茸茸一团,正努力伸着小爪子去够忱舟的下巴。而忱舟…顾昭的瞳孔微微收缩。
照片上的忱舟,嘴角竟然挂着一丝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点习惯性的疏离,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点点光透了出来,落在怀里那团小生命身上。
顾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原处。
...他的目光被矮柜旁边一个半开的抽屉吸引了。抽屉里似乎塞着几本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开。最上面是一本看起来用了很久、封面有些磨损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顾昭,他翻开了这本笔记。
映入眼帘的,不是工整的日记,更像是一页页荒诞“事故”的流水账和内心风暴的宣泄口:
【X月X日】决定健身!斥巨资买了哑铃!练了一天,第二天…哑铃杆中间的螺纹连接处竟然…裂了?!我是什么绿巨人吗?...
【X月X日】打开要做的项目文件…闪退。再开,闪退。换电脑,还闪退!其他文件屁事没有!重启系统三次…它好了。呵呵。 (一大段被凌乱划掉的墨迹覆盖,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想砸电脑!)
【X月X日】 (字迹有些旧,页面边缘发皱) 一切都好好的。快毕业了,好像快要有对象了?!哈哈哈终于要好运一次了吗?
【X月X日】为什么突然都变了?打招呼没人理,群里说话没人接,聚餐永远“忘了”叫我??
【X月X日】真是没想到能在几个月后得到个可笑的后续,今天在楼梯拐角听到他们在笑,说“…懒得再和他打搅了,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为了追时木,就不让阿哲看他ins了?阿哲对他多好啊…阿哲说喜欢时木的时候他也没提自己也喜欢啊,搞这些阴恻恻的小动作” … 阿哲?屏蔽?我什么时候…?! 我一遍遍翻ins好友列表…阿哲的名字…真的不在粉丝列表里了!而我还在关注他。?所以没想过是他取关我?我删ins还给他的ins点赞,然后微信保持聊天?我是有什么大病吗?这逻辑通吗?在扣帽子的时候你们真的有动脑子吗?… (结尾处脑子两个字像是恨不得把整个本子戳穿)
【X月X日】车里备了伞,下雨打开,伞是坏的,可给我气笑了,衣服湿透着面了个试。我放过自己了。就这样吧。倒霉就倒霉吧,平凡就平凡吧
【X月X日】笔丢了不行我不信了,我非得找到!
【X月X日】哈哈,找到了!不愧是我!
【X月X日】炒饭死了...(旁边贴了一张猫的照片,日期是找到笔的第二天)
...顾昭心里轻微刺痛
【X月X日】明天封闭培训,成败在此一举。特意提前一天给电驴充满电!早上起来…电量0%?插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备用电池是满的,但换上去…启动不了?见鬼!打车软件排队200+…迟到大王预定。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倒下的简笔小人。
...
顾昭一页页翻看着,指尖冰凉。这不是日记,是忱舟自打开始怀疑自己倒霉地有些离谱起,怕是自己的错觉和小题大作,而记录下的各种无语瞬间慢慢五大本从高中一直记录到工作后。质问,放下,怀疑,放下,一遍遍循环,向虚空挥拳,又打回自己身上。人生好像被刻意固定在一个固定的轨道上,不会太糟,也不会太好,普通到刻意。
顾昭忽然觉得,自己当时在医院里,看着忱舟麻木接受打击时,心底涌起的那一丝“怒其不争”的想法,是多么的该死和浅薄。
他这哪是不反抗啊?
能向谁反抗?把忽然擅自裂开的哑铃杆暴揍一顿吗?还是买一次坏一次,一次次面对不能忽视的阻力?
内心敏感,所以能清晰感受到每一分痛苦和荒诞,而理智又让他无法像暴徒一样向世界倾泻怒火。他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的炮火对准自己,在内心把自己炸得千疮百孔,然后在废墟上,勉强拼凑出一个还能维持基本运转、不给人添麻烦的“正常”躯壳。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如果他真的任由那些绝望和愤怒肆无忌惮地外泄,对着别人发疯…别人只会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情绪不稳定的失败者,然后更快地远离他——那才是他无法承受的、真正的“沼泽”吧。
顾昭合上记事本,放回原位。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而他身后的这个公寓,像一个无声的战场遗迹。那些椅角的凹陷、碎裂的iPad、抽屉里那本伤痕累累的过往,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那场旷日持久,无声的,旁人无法介入的战斗。这场战争没有硝烟,却耗尽了忱舟所有的力气,留下一片狼藉。
顾昭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比窗外的夜风更冷。这寒意来自一种巨大的悲悯和无力感,也来自一种更深的确定:忱舟的“霉运”,绝非偶然。记事本里的这些瞬间,每一个翻开,都是算不得什么的大事,但又刚刚好足以破坏向上的平衡,向外说太矫情,用来让一个心思敏感的人内耗却刚刚好。
他关掉了公寓的灯,轻轻带上门,站在门口像从水潭中爬出来一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一个,比起去斗那虚无缥缈的存在,更快的破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