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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枯荣岭(十二) ...

  •   身边众人都觉奇怪,这小孩不管他将军哥哥的武艺谋略如何出众,只想逃了练武,弃了剑而后去捧他的书。

      人说他长大了应当也是个将军,他却道自己有朝一日,只想去京城里会一会那红花状元。

      冬去春来,小孩过完了他十五岁的生日,说要离开四方城,到中原去走一遭;想御前金榜也题名来看看,考身官服穿穿。
      将军犯了难。这是自己认真养了很久的小孩,既不愿他去中原沉浮于那虚假繁华、试那名利人心,又不想强留他在自己这方羽翼之下。

      发愁的时间也不过一夜。

      因为第二日大早,他便听说了小孩跟着信使偷跑了的消息。
      心中的忧虑和无奈另说,却也由此捋清了头绪,还是要放他走。

      他日复一日守着边关,桌案上单独放了一摞信件,似乎要看到小孩的字迹,见信如面才会心安。

      活像爱子远游,独守家中的老父。

      部下就笑他,还没成家,便已为人父多年,孩子都给拉扯这么大了。
      他的指尖轻抚那薄薄的纸,没有回应,目光注视着关外的残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起了身,将信纸移到桌案中央,而后再不看一眼。

      他昂首,踏过一地月光。
      将军执起重剑,吩咐部下:
      “披挂,备马,校场点兵。”
      他跨上马,银衣白甲,飒踏如风。
      号鸣铮铮,旌旗猎猎,鼓声激昂,长风吹着尖厉的哨子盘旋而上,鼓动着一场又一场的冲锋。

      大漠孤烟,残阳壮阔,此去经年。

      不知,征人何时凯旋而归,远行人几时回。

      ……

      画面一转,苍凉大漠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草长莺飞,柔波轻漾。

      这是江南。

      小孩抽条得很快,眉眼间带上了少年人独有的英气,潇洒,张扬,无拘无束。
      少年,或者说曾经那个避世常眠的小石头,融入了这片生机中,成了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望着这片烟青玉白的世界,想着大漠中那抹白色的身影。

      ……

      数月后,他听消息传来,说边塞那将军英勇非凡,十几日连破敌城十数座,戎族一退再退。关外尸横遍野,但腥风血雨从此而歇,大雍王朝边疆,三山六岭四十八城池,就要从此一切安好。
      将军银盔白甲,盛过塞外高山之巅那弯弓月,照亮了岭东的千家万户。
      他也还有着从前的少年桀骜,直打到戎族圣山之上,在山壁上刻下累累功勋。
      史书之上,曾有少年将军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被传为佳话,亦被当做神话。无人信,世上真有这般神人。而今将军一剑,便让那史官悬腕,挥毫数篇,大雍的青史,又增了一度春秋。

      听说京城皇宫,那位陛下喜而拍案,御了赐黄金甲,连夜差人赴边关,予那将军无边荣光。
      小石头自然是高兴的,直到一日,一衣着破烂的道人云游至此,听闻这事却是连连摇头。
      他说金甲至,将星逝。

      小石头找上那不知死活的道人,准备给他点不好好说话的教训。
      道人却不慌不忙,只说不出半年,他这话的真假自见分晓。
      小石头无功而返,又总被这句虚无缥缈的“谣言”闹得心神不宁。
      紧接着,他得知了大雍即将发兵西巡的消息。西巡的首位将领,便是他的将军。
      西巡打的是早已隐退大漠深处、不降但也不作乱的月族,说要东西一统,天下尽归雍。

      可这终是场两败俱伤的仗。

      打一个安生良久的民族,胜了,雍月两族自此血仇难消;败了,将军圣名不复,甚至受到责罚。
      所以那远道而来的金甲,是嘉奖,是使命,更是是强人所难。

      真是好沉的一份殊荣。

      他心中不安之感日益浓厚,甚至隐隐生出了惶恐,于是快马加鞭赶回塞外。
      白衣的将军依旧沉稳平静,在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眸光中是藏不住的惊喜,离去时背影却多了一份决然。
      小石头是整山灵智的寄托,只一眼,便知那金甲中藏着极其霸道的杀机。
      这份杀意,来自陈年血腥解不开的怨气,披甲杀敌,会所向披靡,亦会被其中杀气所纠缠,直到气数耗尽而亡。
      若是没有这甲,将军或许只是赢得吃力些。可一旦披了这甲,定然有去无回。

      小石头焦急而恳切,将其中阴谋告诉将军,可将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苦笑着轻轻揉了揉小他的的脑袋,笑容中是伤感和释然。
      以及一些小石头看不懂的情愫。
      他真的看不懂,毕竟他只是一颗小石头。
      ……

      最后,将军还是走了,此去一别,不复相见。

      大漠深处月族秘法现世,雍兵不敌,尽数被葬于黄沙之下。
      四方城空虚,戎族余党趁机反扑,边境告急,连天烽火难熄,尸骨遍野。

      半年后小石头终于找到了将军的骸骨。
      白衣染血但尚未腐朽。
      而那黄金甲,难寻其踪。

      京城又派官兵前来,数月战火不停。
      至此,四方城再成炼狱,将军只因这一次败仗,背上了千古骂名。
      小石头把他的将军葬在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山上,沉寂数月,而后独自远走。
      他要去看看,那座需要耗尽边关众将士生命来守卫的京城,究竟是怎样脆弱的存在。
      也想看看,那个赐来黄金甲的天子圣人,究竟值不值得他的将军为之送死。

      就这样,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风沙中。

       ……

      山岭上的草木几番枯荣,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牵着一头瘸驴,往四方城来。

      历经当年一战的四方城满目疮痍,到现在,依旧是蒙着一层晦暗的色彩。
      关外北风寒,吹动驴颈上的破旧铜铃。
      街上行人寥寥,于是回荡在风中的铜铃声显得更加孤寂。

      一人一驴,缓缓而行。

      驴背上驮了个破布袋子,一旁坠了个酒葫芦。牵驴的人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看不出年龄。
      他们最后落脚在城郭的一间破庙里,生了火,人啃他的冷饼,驴啃人的草席。
      良久,天空开始飘雪。

      “冬至了啊……”

      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末了,未出口的话又随着不疾不徐的夜雪,在风中散去。
      驴颈上坠的小铃铛随着它啃食的动作发出清脆的鸣响。
      它总不必像人一样,为下一顿饭食而忧愁。
      斗篷的帽檐下,露出了一双冷淡的眸子。
      寒风顺着房屋四角的缝隙间涌入,他举起酒葫芦灌了两口,聊以驱寒。良久,不知何时四下皆静,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缓缓出神。
      脑海里闪过些不清不明的回忆,有画面,有人声,嘈杂鼎沸,恍恍惚惚,恼人得很。
      醉了吗?
      月亮勉强爬出层云,有了亮光。身前的火堆劈啪作响,不再像刚刚那般在风里摇摆蜷缩。
      他回过神来,扯过一旁的布口袋,翻翻找找,从里面掏出来方缺了一角的砚台和一块半残的墨锭;摘下兜帽,又从发间取下用来束发的笔。
      他重新拎起酒葫芦,人饮一口,砚饮一口,以酒研墨。
      环顾四周,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一侧布满裂痕与灰尘的墙壁。很快,起身,上前,提笔,落笔。
      墨色在灰白中晕开,笔笔锋利狂傲,带着少年时的玩世不恭。
      他很早便提笔了,也有过鲜衣怒马,也有过热血难凉。不过如今墙上的字仍有不屈风骨,细看句句佝偻。
      庙堂?官场?仕途?
      滚蛋。
      千金能买一个官,寒门空望入场难。
      醉心科举八岁始,二十三年无所恃,笔杆写断功不成。世人蝇营狗苟,“利”字当先,歌功颂德看上去倒也河清海晏。
      于是边陲冻死骨堆就自成一关,玉门外杨柳声断。
      奸佞当道,国运衰微。
      世人知岭南春城、江浙富庶、京都威严,不知关外烽火连天,将士彻夜难眠。官饷绝、炊烟灭,霜重鼓寒声不起。
      科举无道、报国无门,三十岁离京,牵驴远游。白丁一介,命如浮萍,谁会再如从前,夸下海口、肆意扬言?边关一待五载,是财权寒透人心、风沙磨平棱角,百姓的呜咽让他知晓何为蚍蜉撼树、无力回天。

      风雪交织,他枕着手臂,躺在席上。篝火的暖光打在脸上,仿佛有人在他身边坐下,相顾无言,遮挡严寒,就这样如常般一同熬过了黑夜。
      翌日,铜铃声远去,余烬随风而散。
      或许,下辈子,不再如此无力颓唐,他还想再来这边关。

      岁月轮转,他不知道,后来那间破庙,成了供奉他千年的祠。不为别的,就为他那破布袋子里揉皱了的字、满墙疯狂又孤傲的诗。

      ……

      这座城的过往在眼前消散,经年旧事被风吹远。
      人们,或者说是站在岁月这一端回望着的看客,不知,小石头离去的那些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位被形容为疯子的诗人,又是从何而来,最后去往何方。

      而就在这两位看客从山岭的梦中惊醒时,一阵潮水般的巨力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空气异常炽热,仿佛整座山都变成了一方巨大的炼炉,密不透风,坚不可摧。

      这边是骨瓮真正的威力了——

      陷入其中者,将死于一场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枯荣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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