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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负债千钧与蜗牛壳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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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语】这城市里,有人用名牌包包装点门面,有人用PPT粉饰太平。而陈默最贵重的家当,是手机银行APP里那个纹丝不动、触目惊心的六位数余额——一个名为“知识投资”的华丽债笼。
“陈默,这就是你们组熬了三天熬出来的‘爆点’?”
吴总监的手指,像戳着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重重敲在投影幕布上那份色彩斑斓、文案花哨的方案上。会议室冷白的顶光灯打在他微秃的头顶,泛着油亮而不近人情的光。
“年度品牌焕新计划?”他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前排文案的脸上,“全是虚头巴脑的概念!‘拥抱未来’?‘引领潮流’?客户要的是让他们的马桶清洁剂在超市货架上‘Duang’一下炸在消费者脸上的效果!是那种‘不看就亏了一个亿’的冲动!懂吗?爆点!爆点在哪里?!”
陈默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在跟着吴总监唾沫横飞的节奏突突直跳。三天了。整整七十二小时,她就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行的榨汁机,榨干了所有关于创意、审美和职业操守的汁水,最后就得到了这么一句——“爆点在哪里?”
她盯着幕布上那被批驳得体无完肤的方案,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手机银行里那个冰冷而庞大的数字:267,381.59。后面那个点五九尤其刺眼,像个小钩子,时刻勾着她那点微薄的、刚够支付利息的薪水。
知识的重量,原来是可以用六位数人民币精准计量的啊。
“重新做!”吴总监的音量拔高了一个八度,斩钉截铁地宣判了死刑,也像一把钝刀,直接割断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脑神经,“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真货’。拿不出,这个季度绩效,你们组就集体给市场部垫底吧!”
会议室的门在吴总监愤怒的摔击下发出沉重的呻吟。死寂。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
陈默木然地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鼠标。旁边的小张递过来一个感同身受又爱莫能助的眼神。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像个劣质提线木偶。
“沉默,姐,咱今晚……”小张凑近了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熬夜特有的沙哑和绝望。
“通宵。”陈默替他补上后半句,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老地方吧,楼下便利店,关东煮配咖啡因。‘爆点’这东西,”她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大概得靠烧命才能挤出来。”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冰冷得像个大号冰柜的写字楼,五月初夏夜晚的空气带着一丝黏腻的暖意涌来,却未能融化她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
“喂,小满。”她接通,连“喂”字都说得有气无力,整个人靠在路边一株枝叶稀疏的行道树上。
“默宝!我亲爱滴奋斗少女!”电话那头的女声清脆利落,背景音隐约有键盘敲击的哒哒声,“听你这死气沉沉的调调,刚被你们家那个‘地中海喷火龙’烤焦了?”
丁小满,陈默的死党兼损友,码农界冉冉升起的吐槽星人。精准的形容让陈默嘴角终于绷不住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何止烤焦,简直是连渣都没剩,灵魂都被淬火重铸了……吴总今天对我们的灵魂拷问是:‘爆点’在哪里?”陈默模仿着吴总监的腔调,充满了生无可恋的自嘲。
“噗!”丁小满毫不客气地笑场,“爆点?哈哈!他是不是还想要个五彩斑斓的黑?自带BGM发光发热那种?要求这么高,咋不让他家马桶清洁剂原地自爆上天呢?物理意义上的爆点多实在!”
刻薄但有效的安慰。陈默心里的憋闷瞬间疏散了不少。果然,没有比跟小满互相吐黑泥更解压的事情了。
“唉,说正事。”丁小满笑够了,声音正经起来,“上次你说那破房子房东要卖?找着新的落脚点了没?”
“没呢……”陈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租住的破旧公寓地段凑合,价格也在她承受极限上跳舞,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离公司近,方便她这个加班狗随时响应“喷火龙”召唤。房东临阵涨价不成,转头就要卖掉,只给她一周时间滚蛋。找房?在这座城市,找个便宜、方便、安静、能搁下她一堆破烂书和做梦小心思的窝?比让吴总监说出“干得漂亮”还难。
“死马当活马医吧!”丁小满在电话那头似乎打开了某个APP,“我刚在‘蜗牛网’划水摸鱼……哦不,是认真工作时,看到一个神奇房源!地段有点偏,在老城区梧桐路那片。但架不住便宜啊!贼便宜!便宜得我都怀疑是不是凶宅!”
“偏一点不怕,能放下我的书就行,便宜是王道!”陈默的眼睛瞬间亮了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钱包的重量远比通勤时间更有威慑力。
“重点是!”丁小满刻意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共享惊天秘密的神秘感,“房东说,那是个——带独立书房的‘蜗牛壳’!你看这名字起的,‘蜗牛壳’!多萌!多适合你这种梦想家(注:特指天天把‘我要开书店’挂嘴边的那种)!”
蜗牛壳?背负着沉重硬壳,只能卑微爬行,却也拥有着唯一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
这个词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陈默死水微澜的心湖,莫名荡起了一圈涟漪。
“地址发我!我现在就去!”希望的火苗,哪怕微弱,也足以驱动疲惫的身躯。
……
梧桐路藏在这座高速膨胀的都市一角,有种被时间遗忘的沉静。沿街是些上了年岁的低矮居民楼和小店铺,行道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初夏的叶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潮湿苔藓和陈旧木料混合的、独属于老城区夜晚的气息。
按照丁小满发的定位,陈默停在一栋孤伶伶的三层老洋房前。墙是那种沉郁的红砖,爬满了岁月留下的深色水渍和纵横的藤蔓。与周遭的居民区格格不入的是,它底层的外墙被巨大的玻璃橱窗取代。
橱窗里……堆满了书。
不是精致装修过的网红书店,而是……真正的旧书堆。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像一座用纸张垒砌的城堡废墟。几盏瓦数不高的黄灯泡在书堆深处幽幽亮着,勉强照亮了封面上模糊的字迹和厚厚的积灰。空气里似乎还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陈腐却令人心安的纸墨味。
招牌隐在茂密的爬山虎后面,隐约可见几个斑驳褪色的铜字——“蜗牛壳”。
陈默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一个带“书房”的蜗牛壳?她仰头望去,老洋房靠顶楼的位置,有一扇透着光的小窗。那就是所谓的“蜗牛壳”了吧?
“哟,是来看三楼阁楼的姑娘吧?”一个热情洪亮的男中音在旁边响起。
陈默转头,旁边是家挂着“赵叔咖啡馆”木招牌的小店。门开着,一个穿着格子围裙、笑容和蔼的微胖大叔正拿着块抹布擦着门框,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嗯,一种媒婆看待适龄男女般的期许?
“是我,”陈默点点头,“赵叔?”
“对对,是我!”赵叔笑得见牙不见眼,“上午房东小林在我这喝咖啡提过一嘴,说晚上有个姑娘可能来看房!快进来,小林估计还在店里整理他的宝贝疙瘩呢,我先带你转转。”
推开老洋房那扇沉重的木质大门,“吱呀”一声,像是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一股更加浓郁的古旧纸张气息扑面而来。书店内部的景象比橱窗更加……狂野。书架高大老旧,有些看着就不太稳当,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书籍,新书旧书古董书混在一起,几乎没有分类可言。过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行,地上还堆着不少没来得及上架的书捆。灯光昏暗,唯有角落里一盏老旧的落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光晕里——
站着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门口,身形清瘦挺拔,穿着一件和他气质完全不符的、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围裙,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微微仰着头,拿着一块米白色的绒布,极其专注、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虔诚的温柔,细细擦拭着书架上某一排书的书脊顶端。那姿态,不像是在打扫,更像是在抚慰沉睡的老友。
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的侧脸线条,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布料摩挲过书脊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的轨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咳,小林啊,看房的姑娘来了!”赵叔洪亮的声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打破了这方沉静。
男人擦拭的动作顿住。他缓缓转过身。
看清他正脸的那一刻,陈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张脸过分年轻,也过分……冷寂。眉骨很高,眼窝深邃,睫毛浓密得不像话,只是那双眼睛,像初冬结了一层薄冰的深潭,清冽疏离。他看向陈默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打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公事公办的审视。这神情配上他那张清俊得有些锐利的脸,让陈默脑子里莫名闪过“冷艳高贵”这种不大贴切的形容词。
他放下手中的绒布,没有开口,只是默默解开围裙,动作慢条斯理。
“陈默小姐?”他开口,声音倒是和他的人一样,低沉悦耳,只是没什么温度,像质地极好的寒玉。
“是,林先生您好。”陈默定了定神,努力把脑子里那个六位数的数字暂时压下去,试图展示一个友善靠谱租客应有的笑容。
“我是林星野。房子在上面。”林星野言简意赅,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向角落一个隐蔽的木楼梯。楼梯狭窄陡峭,踩上去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抗议罢工。
三楼的小阁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面积比陈默想象中还要小。斜顶,最低矮的地方几乎要碰头。一扇小小的老虎窗对着外面的梧桐树冠。空间勉强够放一张单人床、一张老旧的木桌和一把椅子。唯一让她欣喜若狂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内嵌式书架——虽然书架本身也老旧斑驳,但这容量足以装下她那些“无用”但宝贵的藏书。
陈默几乎立刻就爱上了这个简陋的“书”房。但环顾一周,那墙角渗出的可疑水渍、桌面上积累的厚厚灰尘、以及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轻微霉味,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小窝的年纪和状况。
“就是这个蜗牛壳了。”林星野倚在门框上,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位置偏一点,老房子,隔音隔热都不行,楼下书店的旧书味可能会有点窜上来。”他顿了顿,目光在那片渗水处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但够安静。也够便宜。”
最后四个字精准地戳中了陈默的要害。
“安静……和书,挺好的!”她急忙表态,眼神黏在那书架上,“林先生,那个书架……”
“可用。”林星野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但别碰楼下店里的书。它们有自己的位置。”这话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明白明白!”陈默点头如捣蒜。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墙上贴的几页A4纸吸引了。
“蜗牛壳阁楼出租补充条款(林·星野·房东特别定制版)”
安静至上:禁止在阁楼区域进行任何形式的高分贝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激情K歌、深夜蹦迪、看恐怖片尖叫、与宠物激烈交谈)。晚上10点后请默认进入“休眠蜗牛”模式。
书本协议:阁楼书架使用权开放,但严禁向书籍泼洒任何可疑液体(包括但不限于咖啡、眼泪、泡面汤);严禁夹藏私人机密文件或贵重物品(丢失概不负责);严禁过度催泪书籍(如琼瑶全套)占据书架C位影响建筑结构承重。
设施坦白:本蜗牛壳硬件设施较为原始:斜顶结构请住户自行练习缩骨功;老旧木地板自带天然立体声(踩上去会说话);漏水乃本房“天降甘霖”式特色服务(出现该服务时,租客需自行“感恩接纳”并启用脸盆、水桶等辅助工具;或酌情考虑采购房东友情推荐的“智能屋顶补漏贴片”——现金结算,成本价)。
房东权益:房东拥有随时抽查书籍摆放整齐度的权利(虽然大概率没时间);房东拥有在租客不慎“感恩接纳”时第一时间推销“智能贴片”的优先权。
核心要求:租客需发自内心地尊重楼下每一本沉睡的书籍(哪怕它看起来像废纸),认同书籍是人类灵魂的缓释胶囊(即使药效有点慢)。
最终解释权:归“蜗牛壳”及林·星野·房东所有。最终解释权偶尔会被阁楼里的幽灵(或许是一只猫)篡改,后果自负。
陈默:“……”
这补充条款……是认真的吗?
用最正经的格式,写出了最离谱的要求!特别是那个“天降甘霖”式特色服务和“智能贴片”的友情推销……这房东怕不是有毒?
她抬眼看向林星野。那张清冷俊逸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刚递过来的只是一份普通的《房屋消防安全告知书》,而不是这份充满了冷幽默和苛刻细节的“不平等条约”。
然而,“足够便宜”四个字如同紧箍咒,牢牢套在陈默的神经上。她捏着那几页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银行的催缴短信,吴总监喷溅的唾沫星子,合租公寓到期时的仓惶……这些画面在眼前乱闪。
“……好吧。”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在那张印着房租价格的纸页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沉重又带着一种解脱的颤抖。蜗牛壳就蜗牛壳吧!背债的蜗牛,只求一方能容下自己和那些书的小小天地。至于漏水?脸盆她有!毒舌房东?当作生活的调味料好了!
林星野接过签好的合同,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签名。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也许是讶异?大概没想到她真能接受这么奇怪的条款?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钥匙给你。有任何设施问题,请参照条款第三条处理。”
他留下一串古铜色的老式钥匙,转身下楼。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楼下很快又传来轻柔的爵士乐声,还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喵呜”,慵懒又带着点不屑。
陈默站在这个狭小、破旧却终于属于她(暂时)的空间里,空气里的霉味和灰尘味依然清晰可闻。她将那个沉重的大行李包“哐当”一声扔在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上,震得楼板似乎都在呻吟。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那扇小小的老虎窗前。窗外,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城市的霓虹如同无数双冷漠而窥探的眼睛。
“蜗牛壳…”她低声念着这个带点自嘲的名字,“希望我这‘负重前行’的蜗牛,真能在这找到一点点光亮……”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清脆的轻响。
一滴冰冷的液体,精准地,毫不客气地,砸在了她的额头上。
陈默:“……”
楼下那若有若无的爵士乐声,也在这水滴奏鸣曲响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陷入一片诡异而深邃的寂静,只剩下水滴还在顽强而规律地,“啪嗒…啪嗒…”,敲打着临时容身之所的地板,如同命运敲响的一声声、精准而冰冷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