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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现实的孤岛 ...

  •   古籍修复这行,说起来像“与时间拔河”的手艺。从业者得耐得住性子跟虫蛀的残页、霉变的卷轴较劲,用比发丝还细的镊子挑开纸纤维,调浆糊时要算着空气湿度,连补纸的纹路都得跟原纸“认亲”——差一丝一毫,对着光就会露出破绽。行里人常说,这活儿“三分靠手艺,七分靠敬畏”,得把每片碎纸都当成有脾气的老物件,轻拿轻放,连呼吸都得匀着。

      圈内有位传奇人物,姓周,人称“周一针”。倒不是说他真用针缝纸,是说他修复撕裂的古卷时,补纸边缘处理得比针线缝合还严丝合缝,对着光看,能瞧见纤维在补痕处自然“勾连”,像从没破过一样。老人一辈子守着老城区的小院,工作室里堆着半墙古籍,窗台上总摆着罐自制浆糊,据说配方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加了陈年老米和晒干的艾草汁,能让补纸百年不脱。

      周师傅收徒极严,说“这行要坐得住冷板凳,现在的孩子太躁”。直到十二岁的沈书尘蹲在他院门口,看他修复一张明代残画,看了整整三天。那天日头偏西,周师傅放下镊子问:“看懂了?” 孩子点点头,指着画中一处补纸:“这里糨糊调稀了,风一吹会起皱。” 周师傅愣了——那是他故意留的“试手痕”,业内摸爬十年的老手都未必能一眼挑出。

      后来周师傅常跟人念叨:“书尘这孩子,天生就带着‘纸性’。” 别人学三年才敢碰宋纸,他半年就能把虫蛀的《金刚经》补得平整服帖;别人记不住几十种纸的纹路,他摸一遍就知道是楮树还是青檀做的。师徒俩的日常很静,周师傅修书,沈书尘就在旁边磨墨、裁纸,偶尔问一句“这里用桑皮纸还是雁皮纸”,周师傅答一句“桑皮纸韧,适合托裱”,一老一小,在松烟墨香里能待上一整天。

      老人走前,把那方用了大半辈子的端砚塞给沈书尘。砚台是宋代的端石,边角磨得温润,背面刻着两个小楷:“砚秋”。“这砚台比我岁数大,” 周师傅喘着气笑,“跟你投缘。记住,修纸如修心,得敬着,也得爱着。”

      如今小院的主人换成了十八岁的沈书尘。工作室还保持着老样子:宣纸窗透进碎金似的阳光,木架上晾着待修的残页,角落里堆着周师傅留下的旧书。只是再没人在他磨墨时递过一块润墨石,也没人在他挑错补纸时,轻轻敲他的手背说“再细点”。他成了业内新的“神话”,十六岁修复宋代孤本时,馆长摸着补痕叹“有周一针的影子”;可只有沈书尘自己知道,每个深夜对着那方砚台时,他总会轻声说上几句——像当年跟师傅请教那样,说“今天的墨磨得太浓了”,说“那卷清代信札的糨糊调得正好”。

      这方刻着“砚秋”的砚台,成了他和旧时光唯一的连接。指尖的朱砂蹭过刻痕,一句残词落。
      沈书尘在业内的名气越来越大,靠着手艺有着不菲的收入。不时被请为特邀修复师,开出的薪酬比工作十年的老修复师还高——不是破格,是他的手艺,本就值这个价。

      可这份天赋也让他成了“异类”:冰箱里虽已塞满新鲜食材(再不用吃速食面),却还是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做顿像样的饭;别的十八九岁孩子在追漫画打游戏,他对着旧纸片子能消磨一整天。博物馆的老同事总笑着逗他:“小沈啊,你这性子,比我们这些老头还像‘老古董’。” 有次实习生好奇问:“沈哥,你不跟同学出去玩吗?” 旁边的老张叔叹气:“这孩子,爹娘走得早,师父去年也没了,心思全在这些旧东西上了,可怜见的。” 沈书尘捏着镊子的手顿了顿,把裂开的纸缝对齐得更紧了——旧东西不会离开,人却会。

      他唯一的“伴”,就是师父留下的那方宋代端砚。每天修复完文物,他会对着砚台说几句碎话,比如“今天的墨磨得太浓了”,像当年跟师父请教时那样轻声细语——这是他唯一能放松说话的时刻。

      沈书尘的小院藏在老城区最深的巷尾,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尽头那扇木门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刻着师父手书的“尘砚斋”。推开门时,门轴会发出一声绵长的“吱呀”,像老人轻咳——这声音沈书尘听了六年,从十二岁蹲在门口看师父修复古画,听到十八岁独自守着满院寂静。

      院里铺着青灰色地砖,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墨渍,那是他和师父当年滴洒的糨糊与墨汁,早已跟砖缝长在一起。西侧三间瓦房,正屋是修复室,糊着两层宣纸的窗棂透进朦胧天光,照见靠墙的木架上排满古籍,最上层摆着周师父的遗像,相框前总供着半盏新沏的茶。东屋堆着修复材料:裁切整齐的桑皮纸、装在陶罐里的骨胶、码成小山的竹纤维笔刷,墙角立着他刚打磨到一半的竹制修复台,竹屑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雪。

      院子中央有棵歪脖子枇杷树,是师父生前栽的,此刻枝桠光秃秃的,沈书尘正踩着木梯补屋顶的瓦。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疤痕——是烫的、被竹篾划的、黏糨糊时蹭到的。阳光斜斜照在他侧脸,能看清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用刻刀凿过的青竹,十几岁的年纪,却总抿着唇,连眨眼都比旁人慢半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手极稳,捏着瓦片的指尖细而长,指腹覆着层薄茧,是常年握竹刀、磨墨锭磨出来的。补到第三片瓦时,梯子轻轻晃了晃,他本能地伸手扶墙,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小块淡红色的烫伤疤——上周煮面时被溅的。

      从梯子下来时,他裤脚沾了些尘土,额角沁出细汗,顺着眉骨往下滑。他没像同龄男孩那样胡乱抹一把,只从褂子口袋摸出块洗得软塌塌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这双手能在显微镜下缝合撕裂的宋纸,能调出让古墨重焕光泽的糨糊,却总在自己身上显得笨拙。

      风扫过枇杷树枝,卷起地上的竹屑,他忽然停住动作,看向窗台上的砚台。阳光落在砚台的“砚秋”刻痕上,像落了层碎金。他喉结动了动,想说“风大了”,又觉得对着块石头说话太傻,最终只是转身回屋。少年的背影清瘦得像张宣纸,却在靠近砚台时,悄悄松了点肩。满院的寂静里,仿佛藏着谁也没说出口的、比墨香更轻的秘密。

      夜。他又伏在桌前,看着文书。沈书尘的外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感,像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旧玉,清瘦却有骨相。他生得白,是常年待在室内、被宣纸和墨香养出来的那种冷白,脖颈和手腕的皮肤薄得能看清淡青色的血管,却在指尖、指腹覆着层浅褐色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竹刀、磨墨锭、捏镊子磨出来的,新旧茧子交叠,像在宣纸上拓印的层次感。眉眼不算浓烈,是偏浅的琥珀色瞳仁,睫毛密而软,垂眼时会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抬眼的瞬间,才会漏出点极亮的光,像被阳光照透的墨晶。鼻梁挺直,鼻尖有点钝,带着少年人未脱的青涩,嘴唇很薄,平时总抿着,唇线抿成一条紧而直的线,只有对着砚台说话时,才会悄悄松一点,露出点柔软的弧度。

      他个子很高,骨架偏细,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或素色衬衫时,肩线显得清瘦,后背却挺得很直,像株被风筛过的青竹。头发总是剪得很短,额前碎发垂下来,偶尔会蹭到眉骨,他也不怎么在意,只在低头修复古籍时,才会用手背随意地蹭一下,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常常沾着点细不可见的纸尘或墨灰。最显眼的是他左眉骨下方有颗很小的痣,像宣纸上不小心溅到的一点墨,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却在他蹙眉或抬眼时,跟着那点细微的表情动,给那张过分沉静的脸添了点活气。

      他很少有大幅度的动作,连走路都轻,像怕踩碎地上的月光,只有在修复文物时,手指才会显露出惊人的灵活与稳定——那双手能在显微镜下缝合发丝宽的纸缝,也能在笨拙地煮面时被烫出淡红的疤,疤痕落在细白的手腕上,像给素净的宣纸上添了笔莽撞的朱砂。

      整个人看起来像本摊开的旧书,封面素净,字迹清隽,翻开来才知道,每一页都藏着被时光浸润的认真与执拗。他,一个人,一处地。像孤岛,不扰别人,也不让别人识他。“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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