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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撕碎的劳动合同 ...


  •   阳光穿过深南大道两侧的玻璃幕墙,在字捷跳动的logo墙上切割出锐利的几何光斑。吴舟站在旋转门前,透过锃亮的金属边框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廉价西装裹着二十岁的身躯,眼里却盛着三十五岁的死寂。前世无数次深夜加班归来,他总在同样的位置整理衣领,像囚徒系紧镣铐前的最后体面。

      “实习生走侧门。”保安的橡胶警棍敲了敲玻璃。

      吴舟没作声,径直踏入旋转门。冷气裹挟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瞬间冻结了皮肤表面的薄汗。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的菱形灯阵,光洁如冰面。他记得2023年某个加班的凌晨,自己曾跪在这片冰面上呕吐,胃液在倒影里晕开浑浊的黄色。

      “这边请。”HR杨小姐的细高跟鞋踩出清脆回响,像秒针在空荡大厅里走动。她的香奈儿套装散发着柑橘调香水味,每走一步裙摆都精确摆动三十度——前世也是这位杨小姐,用同款香水味的辞退信换走了他的工牌。

      会议室玻璃墙映着城市天际线。杨小姐推过合同,纸页边缘在钢化玻璃上刮出短促的嘶鸣。“起薪8000,期权池预留1%。”她指尖点在“自愿加班协议”条款上,珊瑚色甲油在阳光里像凝固的血滴,“字捷提倡奋斗者文化,希望你能理解。”

      吴舟盯着那行宋体字:“乙方自愿放弃劳动法第三十六条规定的休息权利”。前世记忆如潮水倒灌——凌晨三点的日光灯管在视网膜上烧灼出青斑;心电图监护仪的蜂鸣穿透ICU梦境;妻子把离婚协议拍在病床上:“你卖给公司的何止是时间?”

      “吴同学?”杨小姐敲了敲桌面,“期权可是稀缺资源。”

      他抬眼看着对方精心描画的眼线。2015年公司上市庆功宴上,就是这双眼睛隔着香槟塔对他笑:“老吴啊,三十五岁该给年轻人让位了。”当时他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怀里还揣着病假条。

      “这条款……”吴舟的指尖抚过“自愿”二字,纸页在手下轻微颤抖,“写了就不能回头了吧?”

      杨小姐掩口轻笑,腕表链折射出冷光:“年轻人要有闯劲呀!你看张总监——”她指向窗外开放办公区,一个弓腰驼背的身影正被三人围堵,“昨晚通宵搞定淘宝双十一接口,王总刚批了特斯拉购车补贴呢!”

      吴舟顺着她手指望去。张总监油腻的头发黏在额角,左手揉着后颈,右手在键盘上抽搐般敲击——正是十年后自己的镜像。他突然看见幻影重叠:那个男人后颈鼓起鸡蛋大的脂肪瘤,心电图在眼前拉成直线。

      “撕拉——”

      合同断裂声惊飞了窗外的鸽子。杨小姐的完美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吴舟将“自愿加班协议”那页单独撕下。纸屑雪片般飘落在会议桌上,像祭奠用的纸钱。

      “你干什么!”杨小姐终于失态,珊瑚指甲掐进真皮座椅扶手。

      吴舟从背包掏出笔记本电脑。贴满卡通贴纸的外壳被擦得锃亮,那是苏晴用第一个月实习工资送的毕业礼物。前世他至死都珍藏着这台报废电脑,屏幕裂纹里嵌着妻子离婚前最后的泪痕。

      “这三个月写的破烂——”他掀开屏幕,指甲在开机键上刻下白痕,“送你们了。”

      电源指示灯亮起的瞬间,会议室玻璃墙外突然爆发出欢呼。开放办公区正在分发下午茶,鲜切芒果在瓷盘里渗出金黄汁液,像极了张总监猝死时从嘴角溢出的胆汁。

      吴舟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命令行窗口弹出幽幽绿光,硬盘读取灯疯狂闪烁。杨小姐的尖叫被淹没在代码瀑布的刷屏声中:

      $ sudo rm -rf /ecommerce/*

      删除进度条像濒死者的呼吸曲线般颤抖。吴舟盯着自己映在屏幕上的眼睛,瞳孔深处有团幽火在烧。前世他在这间会议室签完字,当晚就住进ICU。出院时医生递来病危通知单,纸页的触感与此刻指间的合同残片惊人相似。

      “你疯了!”杨小姐扑向笔记本电源键,香奈儿链条抽在吴舟手背上。

      他猛地扣下屏幕。硬盘发出垂死挣扎的嗡鸣,机壳深处传来“咔哒”轻响——是磁头归位的丧钟。

      “听着小子!”杨小姐胸牌链子缠住了桌角,声音尖利如碎玻璃,“没有字捷的履历,你就是个三流院校的——”

      “废品。”吴舟替她说完,将电脑推过桌面。铝合金外壳刮擦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机身上“前程似锦”的贴纸在冷光下格外刺眼,那是苏晴用荧光笔描了整整三遍的祝福。

      他起身时带倒了椅子。钢制椅脚在大理石地面刮出刺耳长音,办公区的程序员们纷纷抬头张望,像牢笼里的囚徒听见了锁链断裂声。

      “吴舟?”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晴抱着一摞文件僵在原地,马尾辫被中央空调吹得晃动。她颈间挂着实习生工牌,蓝色挂绳在白色衬衫上格外醒目。吴舟忽然想起前世她转正那天,兴高采烈地把蓝色工牌换成橙色,却不知那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晴姐快劝劝他!”杨小姐趁机抓救命稻草,“这么好的机会……”

      苏晴的目光扫过满地碎纸,最后定格在摔裂的电脑外壳上。她嘴唇翕动着,怀里的文件簌簌发抖。吴舟看见她指甲缝里有未洗干净的油墨——是通宵校对付印留下的痕迹,前世他曾无数次帮她擦拭。

      “是因为……”她声音哽在喉咙里,“早上的事?”

      吴舟没回答。窗外飘来栀子花的香气,与消毒水味混成诡异的甜腥。前世在ICU醒来时,苏晴捧着的花束就是这个味道。当时她哭着说:“我们辞职回老家好不好?”而他拔掉输液管赶去上线新版本。

      “你的梦想呢?”苏晴突然提高音量,文件散落一地,“说要改变互联网的人……”

      吴舟弯腰捡起一份《用户增长方案》,扉页上还留着苏晴娟秀的批注。他将文件轻轻放回她臂弯:“字捷改变的不是互联网。”余光里,张总监正往太阳穴上抹清凉油,“是活人的保质期。”

      电梯下行时,失重感让胃袋抽搐。吴舟盯着镜面轿厢里扭曲的自己,西装肩线处还残留着前世病号服的折痕。手机在裤兜震动,屏幕亮起赵磊的短信:“系主任让你去办公室!急!!!”
      筒子楼的霉味混着油烟气扑面而来。吴舟踢开宿舍门时,半块墙皮应声而落,砸在赵磊的泡面碗里。

      “卧槽老子刚泡的!”赵磊跳起来抖落油汤,肩胛上的蝎子刺青随动作扭曲,“老王头要给你记过!说影响校企合作!”

      吴舟没接话,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铁架床的螺丝早已松动,翻身时总发出垂死的呻吟。前世被优化后,他在城中村租的床板也发出同样的声响。

      “你他妈说句话啊!”赵磊踹了脚书桌,台式机显示器剧烈晃动,“苏晴电话都打我这了!哭得跟什么似的!”

      衣柜深处有个饼干盒。吴舟拂去盒盖上的灰,掀开时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盒底躺着三本存折,封皮印着“前程似锦”的金字——是母亲每月塞给他的生活费,前世直到她胃癌去世都没用完。

      “现金四千八百六十二……”他数着泛黄的纸币,霉味钻进鼻腔,“银行卡一百三十八块七。”

      赵磊突然安静下来,泡面叉子悬在半空:“你被字捷开除了?”

      窗外晾衣绳上,苏晴送的白衬衫在风里翻飞。吴舟记得前世自己穿着它去新公司报到,领口还沾着打印店陈雪女儿的蜡笔画。那孩子后来在作文里写:“妈妈的恩人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其实不过隔了两条街。

      “帮我叫个货拉拉。”吴舟把硬币按面值摞好,“去华强北。”

      赵磊的泡面叉“当啷”掉进汤里:“卖电脑?你疯了?那里面可有咱们的毕设……”

      “早备份了。”吴舟扯下墙面的球星海报,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网线接口。前世猝死前最后的工作,就是把这类老旧布线改成光纤。

      海报背面的圆珠笔字迹已经晕染——是苏晴某次吵架后写的“大笨蛋”。吴舟用指腹抹过字痕,突然想起她今早在会议室发红的眼眶。

      “帮我带给苏晴。”他把存着毕设源码的U盘塞给赵磊,金属外壳沾着墙灰,“就说……”

      硬盘拆卸声淹没了后半句话。机箱侧板被暴力撬开时,陈年积灰簌簌飘落。赵磊被呛得直咳嗽,看吴舟拔出四根内存条:“你真要当败家子啊?”

      “是还债。”吴舟扯下CPU风扇,硅脂干涸成褐色的痂。前世他在这台电脑上敲出第一个“Hello World”时,母亲在流水线连轴转了十八小时。

      风扇叶片停止转动的刹那,蝉鸣声浪穿透玻璃。吴舟抱起机箱走向门口,散热孔在他手臂上压出红痕。赵磊追到楼梯口喊:“晚上招聘会!我给你留简历表!”

      铁门重重撞上。昏暗楼道里,机箱磕碰声回荡如丧钟。
      赛格广场外的二手市场像个巨大的电子坟场。吴舟穿过堆成山的CRT显示器和主板堆,腐坏的电容散发出刺鼻的酸味。汗湿的衬衫黏在后背,机箱边缘在手臂上磨出水泡。

      “最多八百。”秃顶贩子踢了踢机箱,金牙在阳光下闪动,“显卡都烧黄了。”

      吴舟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钥匙串。在一大串铜钥匙中间,有块印着“3G无线上网”的蓝色塑料牌正随动作摆动——像海难者眼前飘过的救生圈。

      “华强北老王的货吧?”吴舟突然开口,“月底报废那批?”

      贩子点烟的手顿住,火苗差点燎到眉毛:“你哪条道上的?”

      “再加点。”吴舟用脚尖顶开机箱,“里面藏着比特币钱包。”

      贩子嗤笑着吐烟圈:“蒙谁呢小子!这破机子跑得动挖矿……”话没说完,吴舟突然蹲身抽出硬盘。金属外壳在烈日下泛着冷光,他屈指敲击盘面:“听过门罗币吗?”

      几个摊主围拢过来。有个穿拖鞋的胖子揶揄:“老刘你又捡到宝了?”吴舟趁乱拽下贩子的钥匙串,塑料牌背面印着“2008/06/30作废”。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记忆碎片如电流穿过神经——七月一日零点,工信部官网将刷新出流量资费改革公告。这些按时间计费的3G上网卡,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点石成金的魔盒。

      “一千二,现金。”贩子突然拍板,油汗从秃顶往下淌,“硬盘得留下。”

      吴舟把钥匙串抛回去:“成交。”塑料牌在空中划出蓝色弧线,像撕开阴云的一道闪电。

      钞票递来时还带着体温。吴舟抽出两张塞进鞋垫,剩余纸币卷成筒塞进背包夹层。远处赛格广场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炽烈天光,像座巨大的熔金炉。

      他最后望了眼被拆解的电脑。主板躺在污浊的塑料布上,CPU插槽空荡如缺齿的牙床。前世就是这块主板,载着他未完成的毕业设计跑过最后一个通宵。

      转身时鞋跟碾过半张电路板,碎裂声清脆如骨裂。吴舟把背包甩上肩头,尼龙布料摩擦着汗湿的后颈。公交站牌下,一群大学生正兴奋讨论着字捷跳动的招聘会,苏晴的白衬衫在人群里一闪而过。

      73路公交车裹挟热浪进站。吴舟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时,钥匙串上的蓝色塑料牌硌在腰侧。隔着人缝,他看见苏晴踮脚往车窗里张望,马尾辫被挤得歪斜。

      硬币投入票箱的脆响中,汗味与香水味在车厢里发酵。吴舟握紧头顶的金属扶手,掌心铁锈混杂着机油。报站声淹没在鼎沸人声里:“下一站,华强北——”

      窗外掠过的广告牌上,字捷跳动的LOGO正在促销活动海报中闪耀。吴舟闭上眼,钥匙串在裤兜里烙下滚烫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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