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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50平的老破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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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浪像融化的玻璃,粘稠地糊在皮肤上。吴舟跟着中介拐进科技园边缘那条被遗忘的巷子时,空气里的尘埃仿佛都凝固了。巷口“老张修车铺”的招牌锈蚀得只剩半截,油污浸透的水泥地上散落着螺丝帽和断裂的链条。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混杂着隔壁川菜馆泼出的潲水酸馊气,直冲鼻腔,像给肺叶糊了一层油泥。
“就…就这栋。”中介小陈抹了把汗,油亮的脑门在烈日下反光,他指着巷子尽头一栋灰扑扑的六层板楼。楼体水泥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像长了癞疮。楼顶边缘,几根锈迹斑斑的避雷针歪斜地指向天空,像垂死的枯枝。整栋楼被两侧新建的玻璃幕墙写字楼挤压着,如同巨兽脚下奄奄一息的爬虫。
楼梯间的铁门像垂死老人的牙床,合页锈死,小陈用肩膀顶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一股浓烈的霉味、尿臊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发酸。台阶上积着厚厚的黑灰,边缘的水泥早已碎裂,露出狰狞的钢筋断茬。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发黄的腻子,上面涂满了“开锁”、“通下水道”的黑色喷漆和小广告,像一块溃烂的皮肤。
“顶楼…顶楼视野好!”小陈喘着粗气,声音在空洞的楼道里撞出回音。他皮鞋踩在台阶上,每一步都带起一小片灰尘,在从楼梯转角窄窗透进来的、被切割成斜方形的光柱里狂舞。
爬到六楼,小陈已是汗流浃背,廉价西服后背湿透一片深色。他哆嗦着掏出一大串钥匙,哗啦作响,在斑驳的绿漆铁门上试了好几个,才找到正确的那把。“咔哒”一声,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热浪和劣质油漆的浑浊气流猛地涌出,带着陈年旧物的腐朽气息。吴舟眯起眼,适应着室内的昏暗。
客厅狭小得像个鸽子笼。惨白的墙壁上布满细密的裂纹,像干涸的河床。几块墙皮鼓起,边缘卷曲,随时可能剥落。地面铺着廉价的复合地板,接缝处早已翘起,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咯吱”呻吟,像踩在朽木上。唯一的窗户朝西,下午三点多的太阳如同熔化的金水,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将整个空间烤成蒸笼。空气灼热得仿佛一点就着,墙壁摸上去滚烫。一张蒙着灰的旧沙发紧贴着墙,旁边是张掉漆的折叠桌,桌面残留着干涸的油渍和一圈杯底的水痕。
小陈强笑着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卧…卧室。”里面更小,勉强塞下一张单人床板,连床头柜都没有。窗户同样西向,阳光在墙上投下斜长的、炽热的光斑。
厨房?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厨房。只是一个凹进墙里的、不足一平米的狭窄空间。一个锈迹斑斑的单灶煤气灶嵌在油腻的台面上,水槽下方裸露着同样锈蚀的冷水管,像垂死的血管。没有热水器,没有抽油烟机,墙壁被油烟熏得漆黑发亮,凝结着厚厚的油垢。
卫生间更是逼仄得令人窒息。转身都困难,马桶盖裂了缝,边缘发黄,水箱盖不翼而飞,露出里面锈蚀的金属构件。洗脸池小得像玩具,水龙头滴着浑浊的水珠,在积满污垢的池底砸出微小的水花。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尿骚味从地漏里顽固地钻出来。
“呃…这户型是有点…紧凑哈,”小陈擦着汗,努力寻找词汇,“但您看这位置!科技园核心!未来潜力无限!”他推开阳台那扇锈蚀得几乎要散架的铁门,“关键在这阳台!视野无敌!”
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撞来,带着楼下川菜馆爆炒辣椒的呛人油烟味。阳台没有封,粗糙的水泥栏杆上红漆早已斑驳脱落。吴舟眯起眼,抬手遮挡刺目的阳光。
视野确实“无敌”。
楼下是迷宫般低矮杂乱的城中村屋顶,油毡、石棉瓦、铁皮棚拼凑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溃烂的疮疤。晾晒的衣物在热风中无力地飘荡,如同招魂的幡。但越过这片灰暗的屋顶,视线尽头——那片巨大的、轰鸣的工地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烈日下铺陈开来!
数不清的塔吊如同钢铁巨臂,在湛蓝的天幕下缓缓转动,划出充满力量的弧线。打桩机沉闷的“咚咚”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像大地的心跳,震得脚下的阳台栏杆微微发颤。脚手架包裹着初具雏形的摩天楼骨架,玻璃幕墙的雏形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银光。巨大的广告牌悬挂在工地围挡上:“未来科技城·全球创新引擎”、“5G智慧园区·引领时代”。更远处,隐约可见“字捷调动”、“华威”等熟悉的LOGO在新建的研发大楼顶端闪烁,如同未来世界的灯塔。
“怎么样?”小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景儿,值吧?等那些楼盖起来,您这就是景观房!”
吴舟没说话。他转过身,走回蒸笼般的客厅。热浪包裹着他,汗水瞬间浸透T恤后背。他走到西晒最严重的窗边,伸出手指,在滚烫的、布满灰尘的窗台上,缓缓写下几个数字:
2015 - 8.3万
指尖的灰尘在高温下留下清晰的痕迹。前世在病床上刷到的那个刺眼成交价,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前这片破败的景象上。他仿佛看见七年后,同样的窗口外,已是霓虹璀璨、车流如织的科技园核心夜景,而窗内,是另一个被房贷和加班压垮的、咳着血的自己。
“就这套。”吴舟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小陈猛地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啊?您…您说啥?”
“全款。现在签合同。”吴舟拉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拉链。动作很随意,却像拉开了一道闸门。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如同沉默的士兵方阵,瞬间暴露在从西窗斜射进来的、熔金般的炽烈阳光下!粉红色的钞票边缘在强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光泽,油墨的浓烈气味瞬间压过了房间里的所有异味!
“嘶——”
小陈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露出几颗不太整齐的牙齿。他脸上的职业化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看看那堆钞票,又看看吴舟那张在逆光中看不清表情的脸,再看看这破败不堪、如同蒸笼般的房子,大脑彻底宕机。
“六…六十二万?”小陈的声音干涩发颤,像砂纸摩擦,“您…您确定?全款?这…这房……”他语无伦次,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这破房子,白送都嫌占地方!这人是不是疯了?
“合同。”吴舟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拿出厚厚一沓用银行捆钞带扎好的百元钞,“啪”地一声拍在落满灰尘的折叠桌上。沉闷的响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激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舞。
小陈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公文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合同和印泥,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命运的刻刀在石板上划下新的轨迹。吴舟在乙方签名处落下自己的名字,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房产局大厅像个巨大的桑拿房。汗味、体味、劣质香水味、复印机的臭氧味混杂在一起,粘稠得令人窒息。人群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各个窗口前,焦虑和期盼写在每一张汗涔涔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烦躁的电磁噪音。
吴舟和小陈挤在过户窗口前。小陈正点头哈腰地跟里面一个板着脸的中年女工作人员套近乎:“王姐,帮帮忙,加急,客户急……”
“急什么急?后面排队去!”女工作人员眼皮都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
“哟!这不是吴舟吗?”一个刺耳的声音如同破锣,在嘈杂的背景音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张扬和他母亲正被一个穿着阿玛尼西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张扬父亲)簇拥着,从旁边的VIP通道走出来。张扬脸上那道被拖把杆抽出的红痕已经结痂,像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颊上,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醒目。他手里捏着崭新的房产证和一把黄铜钥匙,钥匙串上“香蜜湖壹号”的镀金门牌闪闪发光,他故意在吴舟面前晃了晃,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啧啧啧,”张扬母亲夸张地捏着鼻子,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指向吴舟和小陈手里的材料,“跑这儿来开眼界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房产局!□□的!不是你们城中村办暂住证的地方!”她轻蔑地扫了一眼吴舟的帆布包和那沓简陋的合同,“怎么?租的房子到期了?想求人续租啊?还是……”她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小陈,“想买那科技园边上的破筒子楼?那地方,狗都不住!”
张扬父亲则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小陈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小陈一个趔趄:“小伙子,带客户看房啊?辛苦了。不过……”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吴舟,“带人也要看准点嘛,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这儿领,拉低档次。香蜜湖那边新开了盘,要不要介绍你去?提成高。”他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劳力士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
小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吴舟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这些聒噪的苍蝇。他的目光越过张扬一家,落在窗口。那个板着脸的女工作人员终于将一本鲜红的证件从窗口递了出来,封皮上烫金的国徽在灯光下反射出庄重的光芒。
他伸出手。
指尖触到那光滑的、微凉的封皮。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瞬间压过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和恶意。他翻开内页。
房屋所有权证
房主姓名:吴舟。
房屋坐落:南山区科技园XX路XX号XX栋XX房。
建筑面积:50.00平方米。
权利性质:私有。
登记时间:2008年7月15日。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2008年7月15日”这行字。日期清晰,墨迹未干。距离他重生撕毁字捷合同,正好二十五天。前世需要透支二十年生命才能勉强触摸的东西,此刻,真实地、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一本薄薄的证,一个50平的“老破小”,却是他亲手斩断前世枷锁、撬动命运齿轮的第一块基石。
他合上房产证,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内侧口袋。拉链拉上的轻微声响,像锁住了一个时代,也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战场。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扬一家,最后落在张扬父亲那张因惊愕而微微扭曲的油脸上。
“张老板,”吴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像冰锥凿进冻土,“偷税漏税的钱,买别墅住得安心吗?”
张扬父亲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瞳孔猛地收缩!张扬和他母亲也像被掐住了脖子,脸色瞬间煞白!
吴舟没再理会他们骤变的脸色和即将爆发的惊怒,转身对小陈说:“钥匙。”声音平淡无波。
小陈如梦初醒,慌忙将一串带着锈迹的钥匙递过去。
吴舟接过钥匙,金属的冰凉触感硌着掌心。他背起帆布包,里面剩余的钞票轻了许多,但那本薄薄的房产证紧贴着胸口,传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搏动。他挤开人群,走向大门外炽烈的阳光里。身后,张扬父亲气急败坏的低声咒骂和张扬母亲尖利的质问声,被淹没在人潮的喧嚣和房产局大厅那永恒的、令人烦躁的电磁噪音中。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热浪如同海啸般拍打在身上。吴舟站在台阶上,眯眼望向科技园的方向。塔吊的巨臂在烈日下缓缓转动,如同命运的齿轮,正按照他预知的轨迹,不可阻挡地向前碾压。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本还带着印刷余温的房产证,然后,握紧了手中那串带着锈迹的钥匙。钥匙齿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清晰的印记。这不是终点,而是他亲手铸就的、通往未来的第一把钥匙。他迈开脚步,走下台阶,身影融入门外那片被烈日灼烤得微微晃动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