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30章：新的开始 ...
-
七月的最后一天，空气像一块吸饱了滚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城中村上空。吴舟推开出租屋那扇锈蚀的铁门，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震落簌簌墙灰。屋内空荡得如同被掏空的蝉蜕。劣质地板革卷曲着边角，露出底下污黑的水泥地。墙角散落着几团废弃的网线、半瓶凝固的502胶水、还有一张印着“阳光工程”logo的传单残片，像褪色的疮疤。西晒的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将空气切割成滚烫的光柱，灰尘在其中狂舞，如同亿万微小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赵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印着魔兽世界LOGO的廉价键盘。他后颈蝎子刺青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在汗水的浸润下微微发亮。蛇皮袋重重砸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操！这破地方！老子再也不用闻这霉味了！”他抹了把油汗混合的脸，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舟哥！我找到活了！游戏代练！月入五千！”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指关节处新添了几道键盘磨出的红痕，“带团下副本！比那狗屁‘阳光工程’强一万倍！”他咧开嘴笑，露出被劣质香烟熏黄的牙齿，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那是急于证明自己、急于摆脱泥沼的火焰。
吴舟没说话，弯腰捡起地上那张“阳光工程”的残片。粗糙的纸张边缘割着指腹。前世赵磊从天台一跃而下时，兜里就揣着同样质地的“聘书”。他指尖用力，将纸片揉成一团，塞进墙缝深处。动作干脆利落，像埋葬一段腐朽的骸骨。
“舟哥，你那新家，”赵磊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羡慕，“真在科技园边上？听说那边以后老牛逼了！”他目光扫过吴舟脚边那个同样鼓胀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房产证、朵朵的画，还有他昨晚熬夜写的“快闪APP”核心算法草稿。
“嗯。”吴舟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楼下巷口，陈雪正牵着朵朵的手，费力地挤过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朵朵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了好几层塑料袋的玻璃罐，罐体在阳光下反射出琥珀色的光。
“吴叔叔！”朵朵清脆的喊声穿透闷热的空气，像一阵清凉的风。她挣脱妈妈的手，抱着玻璃罐，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冲上楼梯。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陈雪跟在后面，额发被汗水粘在额角，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小雪打印店”字样的旧布袋。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比往日明亮许多，像蒙尘的玻璃被擦亮了一角。“小吴，东西都收拾好了？”她喘着气，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落在吴舟和赵磊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蓝色油墨印，“就…就给你做了点辣椒酱。你爱吃辣……”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朵朵已经冲到吴舟面前，小脸通红，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她踮起脚，献宝似的将那个沉甸甸的玻璃罐高高举起：“叔叔！妈妈做的！可香了！”琥珀色的酱体里，浸泡着鲜红的辣椒碎、饱满的蒜瓣、暗褐色的豆豉，还有几粒炸得金黄的花生米，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油光。一股霸道而鲜活的辛辣香气，混合着蒜香和豆豉的咸鲜，穿透塑料袋的束缚，蛮横地撞入鼻腔，瞬间压倒了房间里残留的霉味和灰尘气息。
吴舟蹲下身，接过玻璃罐。罐体温热，带着陈雪掌心的汗意和厨房灶火的余温。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内里滚烫的酱体仿佛透过容器传递出灼热的生命力。前世在字捷调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胃袋绞痛时，他总幻想能有一口这样带着烟火气的辣味，而不是冰冷的胃药和隔夜外卖的油腻。
“谢谢朵朵。”吴舟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拧开罐盖，更浓郁的、带着发酵气息的辛辣味扑面而来，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沉寂的味蕾，也灼热了眼眶。他仿佛看见陈雪在打印店后间那个狭小油腻的厨房里，守着炉火熬制这罐酱料的身影，汗水浸透她的后背。
朵朵却突然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小脸贴在他沾满灰尘的牛仔裤上。“叔叔不走……”她闷闷的声音带着哭腔，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水汽，“朵朵想叔叔……叔叔教朵朵画画……”她的小手死死攥着吴舟的裤管，指节发白，像抓住即将飘走的气球。
陈雪慌忙上前：“朵朵！别闹！叔叔要搬新家了……”她想拉开女儿，朵朵却抱得更紧，小身体微微颤抖着。
吴舟没动。他任由朵朵抱着，感受着小女孩温热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透过布料传来。他低头，看着朵朵头顶柔软的发旋。前世在ICU，意识模糊时，他似乎也听到过这样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却无力回应。他伸出手，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朵朵小小的后背上，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涩的温柔。
“朵朵乖，”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叔叔的新家，离打印店不远。你想叔叔了，就让妈妈带你过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叔叔给你留了房间，墙上可以贴满你的画。”
朵朵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吴舟点头，指尖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泪水的温热混着灰尘，在指腹留下湿漉漉的触感。
陈雪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也微微泛红。她别过脸，快速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从旧布袋里拿出一个用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这…这是给你的分成，”她把包裹塞到吴舟手里，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奥运册子…赚了八万，说好你四万。”包裹沉甸甸的，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
吴舟接过包裹，没拆。他目光扫过陈雪眼底未散的青黑和指缝里顽固的油墨印，又落在朵朵重新绽放笑容的小脸上。他拉开帆布包，将包裹塞进去，紧挨着那本鲜红的房产证和朵朵的画。
“走了。”吴舟背起帆布包，肩带深勒进皮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荡、闷热、弥漫着灰尘和过往气息的房间。墙角那团废弃的网线，像一条僵死的蛇。他弯腰，捡起地上半截被踩扁的蜡笔——是朵朵常用的蓝色。蜡笔头沾满了灰尘，却依旧能看出被小手用力握过的痕迹。他将蜡笔揣进裤兜。
赵磊扛起蛇皮袋，率先走下楼梯，脚步声咚咚作响，像擂响的战鼓。陈雪牵着朵朵的手跟在后面。朵朵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满是不舍，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手指。
吴舟走在最后。他反手带上那扇锈蚀的铁门。“哐当”一声闷响，门轴发出最后的呻吟，随即彻底合拢。将那个承载着前世血泪、今生挣扎起点的狭小空间，永远关在了身后。
楼道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油烟味。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走到一楼出口时，一股裹挟着尘土和铁锈味的热风猛地灌入。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像浸透了水的棉絮。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要下暴雨了！”赵磊抬头望天，啐了一口，“妈的，这鬼天气！”
陈雪担忧地看了一眼怀里的朵朵，加快了脚步。
吴舟站在巷口，热浪裹挟着城中村特有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腐烂菜叶的酸馊、劣质煤烟的呛鼻、煎饼摊油腻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打印店飘来的油墨甜腻。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六楼那个熟悉的窗口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半截蓝色的蜡笔，沾满了灰尘和汗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蜡笔杆，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顺着指骨蔓延开来。不再是前世代码世界里冰冷的逻辑和精确的数字，而是混杂着辣椒酱的灼热、蜡笔的油彩、孩子眼泪的咸涩、朋友汗水的酸馊……这些粗糙的、带着人间烟火温度的碎片，此刻汇聚在他掌心，沉甸甸的，压过了背包里那四万块钱的重量。
他握紧蜡笔，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留下清晰的印记。抬起头，目光穿透低垂的云层和闷热的尘嚣，投向科技园的方向。塔吊的巨臂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缓缓转动，如同命运的齿轮，坚定地碾过旧时代的尘埃，向着一个他已知却必将亲手重塑的未来，不可阻挡地前行。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云层！紧接着，滚雷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在头顶轰然炸响！豆大的雨点如同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快走！”赵磊吼了一声，扛着蛇皮袋冲向雨幕。
陈雪慌忙抱起朵朵，用旧布袋遮住孩子的头，也冲进了雨里。
吴舟站在原地，没有动。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瞬间浸透了单薄的T恤。雨水冲刷着皮肤上的灰尘和汗渍，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清凉。他仰起头，任由雨水灌进脖颈，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水的哗响，像一场盛大的洗礼。
他摊开手掌，雨水迅速冲刷掉蜡笔上的灰尘，露出底下原本鲜艳的蓝色。那蓝色在灰暗的雨幕中，像一粒倔强的火种。
帆布包紧贴着后背，里面装着房产证、朵朵的画、陈雪的辣椒酱、赵磊代练工作室的钥匙、还有“快闪APP”的蓝图。它们沉甸甸的，带着各自的温度、气味和故事，像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基石，共同垒砌着他重生的起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雨中模糊的筒子楼轮廓，然后转身，大步迈入滂沱的雨幕。脚步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模糊了前路，却冲刷掉了最后一丝前世的阴霾。
重生，不是为了撕毁合同，不是为了囤积财富，甚至不是为了改写所谓命运。重生，是为了在这倾盆大雨中，不再错过那罐带着灶火温度的辣椒酱，不再错过那双紧紧抱住他腿的小手，不再错过那些粗糙却滚烫的、名为“生活”的微光。
他握紧掌心的蓝色蜡笔，迎着风雨，走向那片被塔吊巨臂划开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雨水的冰冷与内心的灼热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只属于他的战歌。前方，是家，也是战场。而他，已握紧了开启一切的钥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