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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37章:第二家文印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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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打印店的空气像块吸饱了油墨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日光灯管在陈雪新贴的“奥运纪念册订单爆满,暂停接单”告示上投下摇晃的光斑,纸张边缘被汗水浸得卷曲。空气里热熔胶的甜腻、油墨的刺鼻、以及汗水的酸馊混杂发酵,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朵朵蜷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小脸通红,蜡笔在废纸堆上涂抹着歪扭的“魔法打印机”,旁边散落着几张被踩扁的订单收据。
陈雪几乎被淹没在纸堆里。成捆的铜版纸、半成品纪念册、还有堆积如山的待取件,将狭小的空间挤压得只剩一条缝隙。她佝偻着背,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击,用吴舟写的计价脚本核对账目。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眼下的青黑和额角滚落的汗珠。打印机发出垂死的呻吟,吐出一张张热得烫手的封面,热浪裹挟着臭氧味扑面而来。
“妈妈!挤!”朵朵突然带着哭腔喊,她被一个倾倒的纸箱角蹭到胳膊,蜡笔脱手滚进废纸篓。
陈雪慌忙起身,带倒了一摞刚覆膜的册子,哗啦散落一地。她看着女儿委屈的小脸,又看看这水泄不通的牢笼,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砰!”
一卷沉重的工程图纸从货架顶端滑落,砸在覆膜机边缘,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雪猛地一颤,瞳孔里掠过一丝惊惧。她仿佛又看到了卷帘门上流淌的猩红油漆,听到了张扬崩溃的嘶吼和光头跪在泥水里的闷响。
“这里,”吴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穿透打印机的嗡鸣,“装不下了。”
他逆光站着,身影在狭窄的门框里显得格外挺拔。帆布包斜挎在肩,洗得发白的布料勾勒出里面房产证和朵朵画作的轮廓。他的目光扫过这混乱、拥挤、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战场,最后落在陈雪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换个地方。”他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深圳地铁一号线,科技园站A出口。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流,裹挟着热浪、汗味和快餐的油腻气息汹涌而出。玻璃幕墙外的阳光被切割成锐利的几何光斑,灼烤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吴舟站在出口旁一处围挡起来的商铺前。卷帘门紧闭,蒙着厚厚的灰尘,上方挂着“招租”的简陋灯箱,红字褪色发白,像干涸的血迹。但位置绝佳——正对闸机口,下班的人流如同归巢的鱼群,必经此地。
“就这。”吴舟的指尖在蒙尘的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灰尘下,隐约可见内部方正开阔的空间,层高优越,远非城中村逼仄的鸽子笼可比。
“这…这得多少钱?”陈雪的声音发颤,紧紧攥着朵朵的手。她仰头看着高耸的玻璃幕墙和脚下光可鉴人的地砖,昂贵的冰冷感让她本能地缩了缩脚。城中村打印店的油污和喧嚣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朵朵好奇地踮脚,小手摸着冰凉的玻璃,哈气在上面留下模糊的印子。
“首付十万。租三年。”吴舟报出数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陈雪倒吸一口凉气!十万!几乎是奥运纪念册赚来的全部利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张扬赔的五千块,钞票边缘仿佛还残留着泥水的湿冷和恐惧的余温。
“太…太贵了…”她声音干涩,目光躲闪,“城中村…还能挤挤…”
吴舟没说话,只是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张照片划过屏幕:被纸箱淹没的过道,朵朵蜷缩在角落的侧影,散落一地的订单,还有卷帘门上那擦洗不净的、如同伤疤的暗红漆痕。最后一张,是科技园站汹涌的人流特写,一张张疲惫却带着消费冲动的脸。
“这里,”他指着照片上的人流,“一天的人流量,抵城中村一个月。”他的指尖点在屏幕上那些拎着电脑包、西装革履的身影上,“他们,才是舍得花二十块买纪念册的人。”
陈雪看着照片,又看看眼前川流不息、衣着光鲜的人群,喉咙发紧。她仿佛看到了订单像雪片般飞来的景象,也看到了那沉甸甸的十万块像巨石压在心头。
房东周老板的办公室藏在科技园一栋低调的玻璃幕墙大厦顶层。冷气开得十足,空气里弥漫着雪松香氛和皮革混合的、金钱特有的冰冷气味。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天际线在薄霾中铺展,如同巨兽的脊梁。周老板五十多岁,穿着质地柔软的亚麻衬衫,腕间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他身后墙上挂着一幅抽象油画,扭曲的色块在冷光下如同冻结的火焰。
“吴先生?”周老板的目光在吴舟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局促不安的陈雪和好奇张望的朵朵,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坐。”他指了指意大利真皮沙发,自己则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吴舟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陈雪紧张地挨着沙发边缘,双手紧握放在膝上。朵朵被冰凉的皮沙发激得缩了缩,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墙上那幅看不懂的画。
“合同。”吴舟开门见山,从帆布包里抽出准备好的文件,推到光洁如镜的桌面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寒暄。
周老板拿起合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快速扫过条款。当看到乙方签名处“吴舟”两个字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突然顿住。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般锁定吴舟的脸,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
“吴舟……”他缓缓念出名字,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字捷调动……技术部……实习生?”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弧度加深,带着一丝玩味,“撕了劳动合同,在华强北卖上网卡,转头又帮人开打印店……现在,租我的铺子?”
陈雪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吴舟!朵朵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往妈妈怀里缩了缩。
吴舟身体微微后靠,迎上对方的目光,眼底波澜不惊:“周老板消息灵通。”
“算不上灵通。”周老板放下合同,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构成一个压迫感十足的姿态,“只是碰巧……字捷调动A轮融资的时候,我投了点小钱。”他语气平淡,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
陈雪倒吸一口冷气!字捷调动!那个传说中估值过亿的互联网新贵!房东竟然是它的投资人?!她感觉呼吸都困难了,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周老板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吴舟平静的表象:“张莉跟我提过你。她说……你是个疯子,也是个天才。”他顿了顿,观察着吴舟的反应,“放着百万年薪的技术总监不要,跑去华强北倒腾山寨卡?现在又折腾打印店?”他摇了摇头,像在惋惜一块蒙尘的璞玉,“看不懂。”
吴舟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劣质皮革传来冰凉的触感。前世在字捷庆功宴上,觥筹交错间,周老板作为神秘投资人短暂现身,与张莉谈笑风生的场景一闪而过。那时他端着香槟站在角落,胃袋绞痛,像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人各有志。”吴舟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周老板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发现猎物的、带着兴味的笑。“有意思。”他拿起桌上的万宝龙金笔,龙飞凤舞地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啪。”合同被推回吴舟面前。
“谢了。”吴舟收起合同,动作利落。
“等等。”周老板叫住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只有名字和一串加密邮箱地址。“我那公司,”他用笔尖点了点名片,目光如炬,“缺个懂技术、敢折腾、还不按常理出牌的顾问。”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的磁性,“有兴趣聊聊吗?比你在华强北风里雨里……有前途得多。”
陈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字捷调动的顾问!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登天梯!她紧张地看着吴舟,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吴舟的目光扫过那张素白的名片,又落在周老板锐利而充满期待的眼睛上。前世无数个加班的深夜,服务器崩溃的警报红光,张莉冰冷的斥责,还有ICU心电监护仪的蜂鸣……如同快闪般掠过脑海。他仿佛又闻到了消毒水混合着绝望的气息。
他伸出手,没有接名片,而是拿起了桌上的合同。纸张微凉,带着油墨的清香。
“不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冻土,清晰而坚定,“我有更重要的代码要写。”
说完,他转身,背起帆布包。动作带起的气流拂过周老板桌角一盆名贵的蝴蝶兰,花瓣微微颤动。他走向门口,帆布包擦过真皮沙发,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周老板举着名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他看着吴舟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镜片后的眼睛眯起,像发现了更有趣的猎物。他收回手,指尖在名片上轻轻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微响。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的弧度变得意味深长。
门外,陈雪抱着朵朵,像踩在云端般恍惚地跟着吴舟走进电梯。金属门合拢的瞬间,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小吴…那…那可是……”
“打印店。”吴舟按下下行键,电梯轻微失重感传来。他目光落在跳跃的楼层数字上,声音平静,“新店,叫‘小雪文印·科技园店’。”
电梯门开。人声和热浪扑面而来。吴舟率先走出,帆布包里,那本合同紧贴着房产证和朵朵的画。陈雪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和远处工地上高耸的塔吊,又低头看看怀里懵懂的朵朵,再看看吴舟坚定前行的背影,一种混杂着巨大惶恐和微弱希冀的暖流,终于冲垮了堤坝,让她眼眶瞬间湿润。她用力抱紧了女儿,仿佛抱住了沉甸甸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