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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捡了个小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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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好汉,这孩子,让我带走可好?”
仙风道骨的男人头戴斗笠,白纱挂在帽檐上,遮盖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鼻子,嘴唇,都很好看,到不像是男人了。
打我的那些人停下了手,转身挑衅地冲他喊道:“你算个屁啊?敢指使你爷爷……”
“自然不敢,不知我手中这几两碎银能不能换官爷饶他一命?”
他说着抖了抖手心的几两银子,那几个汉子见钱眼开,互相看了看彼此,接着猛地扑上去抢。“哼,看在大人面上饶你一次,再敢偷吃打死你。”
他们乐呵呵地走了,男人走到我面前,没有弯腰,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居高临下地问我:“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我抬眼面无表情地向上看,依旧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随意地抹了一把鼻血和搓破皮的脸颊,碎石砾又摩擦在伤口,有些疼。胸口衣服里藏着的的半个包子早已经凉透了,刚才在地上滚了一遭,沾上泥灰,我不顾那个男人模糊的视线,自顾自把包子拿出来用袖口蹭了蹭,小心翼翼揪掉外头脏的部分还能吃。
“为什么要偷呢?”他问,我不回答他,依旧揪着包子。
“疼吗?”他又问。
过了一会儿,没等到我的回应,他好似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你想不想吃东西?”
这次我不再揪包子了,抬头,点头,然后艰难地站起身,他没有来扶。
他带着我走出刚才昏暗的巷子,好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的,闲庭信步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里,过会儿走到了只有达官贵人才会去的街,人少了,我穿着破衣服,脏脏的,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竟生出了几分不适从。
但一想到,无论在哪里,我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个,我就又放松下来了。
他带我去了醉乡楼,我在路过门庭的时候留意了后门的位置,如果他带我来这里是别有用心……不,他肯定别有用心。乱世里自身温饱都难以保全,菩萨才会有多余的心肠关心一个马上快饿死的小孩儿。这样的话,我就砸破他的头,然后从后门逃跑。
“客官,您……几位?”
小二堆着笑迎上来,他穿得十分金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贵人。但后来一见到跟在他后面的破旧的我,立刻就挂上了不解的表情了。
那个男人没顾周遭异样的眼神,连语调都没什么波澜。“两位。”
他带我上了二楼,我从没来过这里。娘亲在世时曾说,这里都是大户人家的人会来的,但他们都是坏人,剥削百姓,不要来这里。
娘亲才离开不过两月,我就跟着陌生人到这了。
“小孩儿,吃什么?”他问,但还不等我回答,想到我不说话,便也不等了,直接招呼来人,点了桂花糕,烧鹅,还有茴香豆和一壶酒。我听着他点菜,还是警惕着,桂花糕是啥?茴香豆又是啥?他会下毒吗?他有什么目的?
但肚子太饿了,我连脑子都转得慢慢吞吞。他点完菜就不再看我了,也不问我话了,侧头看楼下的戏台子,时候早,现在是不演戏的。
菜端上来了,我肚子不争气地叫,瞪着眼想吃又不敢动筷子,怕他打我。他终于不看那个无聊的戏台子了,自己倒了酒端起来喝。我小心夹了一小截菜叶,立刻塞进嘴里,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看见我夹菜了,也看见我吃了。但是他没有管我,还是在喝酒。
我又夹了烧鹅,一面警惕,一面放嘴里。很好吃,我生下来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虽说不争气,但后来我确实没有再关注他,因为饿。
我吃得很急,没过一会儿肚子就开始痛,想着说不定这会是最后一顿饭,我皱着眉头继续往嘴里塞。不知过了多久,才注意到他没有动作了,我手上动作一顿,慢慢抬眼,却见他露出的下半张脸上的嘴勾了起来,荡出了一个月牙儿一样的弧度。
他笑声还挺好听的,听声音也就二十五六。
“吃得这么急?肚子不痛?”
我摇了摇头,手上动作不停。
“吃完饭,回你自己家里吧。”他慢慢地开口,声音轻轻的,我却不知为何的停下了动作。
“以后别再偷了,有手有脚的。”他又说。
他懂什么?
他凭什么?
我低下头,也对,这些富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一顿饭就以为自己是济世的活菩萨,想让我摇尾乞怜。我还以为他真是好人。
他看见我放筷子,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我低头沉默,胸腔里,一团大火烧着。
这是一顿施舍来的饭,我宁可不要。
我从怀里拿出那半块包子,放在他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歪头。
我不说话,转身就走,渐渐变成跑。他大概是被我弄糊涂,酒都没喝完,追起我。
“小孩儿,小孩儿?”
他看起来瘦,莫名跑得很快。为了甩开他,我拼尽全力地往前,刚吃的东西在我胃里翻腾,痛,恶心,反胃。
我眼前从醉乡楼,到街道,到乡里集市,再到泥泞的小路,最后跑到我住的破庙。我跑到破碎的泥菩萨像前,气喘吁吁地转头,他竟还在!一点也不累似的,跨过门槛。“你信这个?”
天很黑了,我鼻头一酸。
娘亲还在世的时候说,哭是小孩子的权利,过了十四岁就不能哭了。我今年十一,还不到这个年龄,虽然娘亲死前不让我在外人面前哭,只能在泥菩萨面前掉眼泪,但此刻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皱皱巴巴地抽噎。
这个人好讨厌。
我讨厌他。
因为他,我一天之内坏了两次娘亲的规矩。娘亲会生气,她不会想再见我了。
嗓子基本法不出声音,我听见很丑的哭声,好像被石头砸过,好像是快死掉的乌鸦沙哑的叫,总之不好听。
他一见我哭就慌了神,头一回蹲下身平视我,我就撇过脸不让他看。
哭了很久很久,他无奈地叹息一声。
“小哑巴,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去哪里?
“拿你没辙了,和我回神仙居。”
我脸上还挂着眼泪,就让他打横抱了起来,垮在腰间离开了庙。
把我捞起来的时候,他惊了惊。“这么轻……”我听见他轻轻说。
他要离开了,我才惊觉。拼命地扑腾起来,他是坏人,我不会跟他走的!
“乖一点。我不是坏人。”
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脑袋,我就像中了什么法术一样,起了困意,没多大会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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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让,娘嘱咐你三件事。”
“娘走以后,只准在菩萨面前哭。不准与那些达官显贵接触。”
“最后……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你答应娘,答应娘……”
“娘这辈子,最对不起你。但水让啊,你得活,替娘看看太平……”
“水让,娘的儿,你慢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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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眼的时候,自己正在一个竹子搭成的小屋里面躺着。我躺在竹床上,盖着厚厚的很暖和的褥子,可能刚晒过,有股阳光的味道。
这味道太好闻了,我都会想到娘亲的脸,于是忍不住把头埋了进去。
我应该是被那个男人带回了他家,这里是哪?好像是叫,神仙居?看着很简陋嘛,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人呢?
我慢吞吞想,身上衣服也换了一身,是像那个男人一样的素色衣服,软软的,很干净,头发也洗了,脸也洗了,擦伤还涂了膏药。他倒是挺会照顾人。
“醒了?”
我听见竹帘被掀起来,那个人走进来了,赶紧把身子缩进被子里。
“好了,别装了,我看见你动了。”
我从被子里慢慢吞吞探出头,一眼,移不开视线了——他摘了斗笠。
这个人,整张脸都很漂亮,眉眼淡淡的,眼尾上挑,显得有些悲天悯人,又有点温柔,眉间一抹朱砂小痣像是……那尊菩萨像。他皮肤极白,此刻看着我笑着,嘴唇、眼睛、卧蚕,红红的,都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了。
我没什么出息,看入了神。
“小哑巴,还哭不哭?”他坐在床边问我,我悄摸抱住膝盖,摇摇头。“怕了你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哭什么。
在遇到他以前,那些人骂我小畜生,说我是娼妓的孩子,说我娘活该早死。我从不掉眼泪的。
但至少那时,委屈就跟泄了洪一样,在菩萨面前,我是可以哭的吧?
他拿了几张糙纸,递给我一支毛笔。“会写字吗?”
我点点头,娘亲教过。
“那我说,你写?不想回答就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写“水让”
“姓呢?”
我摇摇头。
“那叫你李水让,怎么样?”
“想回你那个小破庙吗?”
我咬住了嘴唇,犹豫片刻,在纸上写“不想。”
虽说菩萨像不见了挺可惜,但是……我抬头看看他,好吧,也没什么可惜的。
“为什么要偷?”
“饿。”
“爸妈不给饭吃吗?”
“没有爸爸,娘死了。”
“……”
“朝廷给的粮食呢?”
“没有粮。”
刚开始,官员还会给一点点,但那时娘亲还在,娘亲还没病,能讨一些。娘亲死后,粮食给了村长,村长把我赶出去了。
他不再继续问,收起了纸笔。起身时摸了摸我的头。
他掀开竹帘出去了,外头绿绿的,我没有继续睡,虽然他让我好好休息。我悄悄地下了床,屋子不大,来之前我还以为,他住的地方至少是个府邸,再不济也比我那个破庙大。现在看里,大小差不多。
床是用竹子做的,桌子也是用竹子做的。正对大门的墙壁挂了一幅画。我没什么艺术细胞,只知道这画的是山和河,在哪里的,我却不知道。
我也掀开竹帘出去了。
然后,我发现面前不是田了,是山。
很多很多连绵起伏的山,而我现在是站在这样的山群里。周遭全都是竹子,长得规整,和屋子一样,人手种的。
唯有我面前一段没有种竹子,有一段桥。我顺着桥出去,发现这个竹舍在碗状的山群半山腰,左手边倒是有小路下去,但离村子也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一个人住这里吗?真稀奇。
我回到院子里,听见后院有声音,于是就循声去后院。
虽然有声音,但却不见那个男人的人影。我在那儿转了一圈,有点被耍了的恼意,正准备走,就听面前的一棵大树上传来一声轻笑。
抬头,见他一脚踩在树干上,低头看着我笑。
他晃晃手:“水让,接着!”
我以为他是让我接果子,摊开手,他一使劲,在飘荡的白衣之中,像是神仙下凡一样,落到我面前,往我手里塞了两个李子。
“这是仙果,吃了延年益寿的。”他说。
骗人,只是普通的李子而已。
想是这么想,我到底还是吃了。不甜,很酸,我眉毛忍不住皱起来。他看见了,又哈哈笑起。
有什么好笑的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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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慈仙君,近来在人间可好?
—嗯,还行。我现在居于洛都竹山中,这里民风淳朴,周遭尽是山,灵气充沛,倒是养伤的好地方。
—几时回来?接替你的小神官做事毛毛糙糙的,不成气候。对劫数有头绪了么?
—还没,或许与人间有关,故时辰待定。
—祝顺利。
—会的。对了。
—什么?
—给点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