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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早睡早起身体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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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这个男人已经一起生活了三日。
他不会做饭,第一日晚上煮了粥,但是我吃一半发现碗底沉了生米,原本打算先吃完上一层能吃的部分再告诉他,结果他发现了,沉默片刻,说:“去村里吃吧?”
我就跟着他稀里糊涂地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在村口小馆里吃了晚饭。
然后又沿着长长的山路,踩着月光回去。
第二日早上我人都没醒,闻到了一股焦味儿,出去发现他正皱眉,看着一个燃烧的锅。
第三日他终于放弃了用锅,在前面院子里生了火烤东西,最后焦成了碳。
真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一个人生活的。
于是今早我给他煮了粥。他没有养鸡鸭之类的,我就在山上挖了野菜。他醒的时候,我已经洗好了锅和碗,安静地等。
“诶,你看着阴沉,做饭还挺好吃。”
那个男人说。我没做反应,从屋子里的桌上拿了纸笔,在他面前写:
“没有别的菜。”
“对不起。”
他愣了片刻,对我说:“我不是在骂你,是在夸你啊。”
我写:“我知道。”
他放下勺子,又揉了揉我的头,无奈道:“那就说谢谢。”
他的手凉凉的,已经深夏,山林里比外界温度低些,他的手比溪水还凉。我呆了片刻,然后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谢谢。”
我其实想写他的名字的,可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关于他少之又少。
第一日晚上他带我去村里小馆吃饭的时候说,等夏天过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就该分开了。因为这样,他才觉得没必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即使我告诉了他我的。
正午时他躲到后院李子树上纳凉,我无事可做,在院子里晃悠。晃着晃着就到了桥上。下面小溪很窄,水浅且清,能看到轮廓扭曲、晃晃荡荡的鹅卵石。
以前我住的地方没有山,有水的地方也只有村后树林外一条很大很大的河。娘说有河神抓人,专挑我这样的小孩儿下手,捞进河底吃掉,连骨头都不剩下,所以我从来不敢靠近水边。
在这里我却是敢靠近水的。
这儿离我家一定很远,我在心里暗自琢磨。想得入神了,都没发现有人走到了我的身后。
他突然出声:“水让?干嘛呢?”
我把目光从翻白沫的溪水上收回,转身看向他。他懒懒散散地走过来,衣领松松垮垮地坠着,刚才一定是在树上睡着了。我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开了。
“耳朵这么红?热吗?”他问。
我摇摇头,两个人谁也没有动,知了叫个不停,我莫名觉得烦躁。
他突然说:“你会画画吗?”
我摇头,就听见他说:“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或许,屋子里挂的那幅就是他画的呢?我鬼使神差的点头了,学这种不能果腹的技巧应该是不恰当的,但他既然提出了……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头一次牵我的手,还是很凉的手,他领着我往屋内走。
我手里握着毛笔,他坐在我对面,手托着脸看。“你先试试画竹子?”他说。
我在宣纸上画出一支歪歪扭扭,东一坨西一块儿的竹子。是很丑的,但我小心翼翼地看他却发现,他还是在浅浅地笑。眼睛垂下去,睫毛很长。
“不错,漂亮。”他违心地夸赞。
上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还是母亲在世时。我心不在焉,想让他难堪似的,故意又画了好几支这样的丑竹子。他也不恼,我画一支,他夸一次,不知疲倦。
最后我先败下阵,宣纸的角落,我画了一支挺拔的竹。小心地抬头看他的眼睛时,就见他眸光亮了一瞬,这次他没有夸我,但我不知道为何,反而比之前几次都开心。
“水让,你想知道这里是哪儿吗?”他把宣纸折起来的时候问我。我蹲在他身边看他画画,他研磨着乌黑的墨汁,对我说:“这里是竹山。”
竹山?是哪里?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还在想着竹山在哪里的时候,他一幅画已经画完了。我原本以为又会是山水画,凑近了,他画的竟然是这间竹屋,门前桥上有一个人。是个小孩儿,身穿白衣,扒在桥上向下看。他没有画那个把小孩儿拉走的人,我却莫名觉得,好像在这幅画里,会从那竹屋里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俊俏男人,笑着说愿意教他画画。
我盯着画出了神。没有人为我画过,娘亲也没有过,梦里也没出现过,我与他不过共同生活过三日而已。
可偏偏,他愿意。
他把我画得好干净。
他牵起我的手,我由他领着出了院子。走过那段小桥的时候,我的手紧了紧,他以为我是怕掉下去,其实我是想让他手暖和一点。
“往后好好画,水让,你有天赋。”
他在我前面走着,絮絮叨叨。
我过了许久,轻轻嗯一声回应。嗓子里挤出的声音不多大好听,声音也不大,须臾之间就被掩埋在蝉鸣声中了。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停下脚步,惊愕地回头看我。
“你会说话了?”
不会。我摇头。
我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的,娘亲原本是在醉乡楼唱戏的,生得我嗓子也很好听。她说,长大一些后,我声音一定很好听。
后来娘得罪了一位老爷,她走后,我的嗓子也紧接着叫人用烟斗烫坏了。声音很难听,我就不再说话。
我嗓音是极其难听的,像是干瘪的皮囊里面硬生生挤出来的,很久以前的某次被人逮到捡了地上的烂菜叶,被打得很凶,忍不住叫出声来,结果那个人说:“小杂种,声音跟□□一样,扰了大爷兴致。”
然后就又被狠狠踹了几脚。
谁料他却笑盈盈地说,愿意说话了就好,总有一天是能发出声音的。
“要不要我教你说话?”
“诶,我在说什么。你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又不是傻子,哈哈哈,对不住了啊水让。”
他乐呵了一路。
我跟着他从绕着山的小道一路走下去。他雪白的衣角随着山风飘摇到我脸上,招摇得我脸很痒。
奇怪的是,我明明记得这座山非常大,全都是绿的,一大片,环山小路旁就是梯田和溪水,这都是我过去从来无法见到的,此时此刻,我的眼里却放不下如此的景色了,视野里尽是他飘动的白衣,和他的整个人。
原来人还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暗暗在心里嘀咕。
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开心,整个夏天的蝉鸣都压不住的开心。
“水让?你走得好慢,“
是你走得太快了。
”是不是累了?”他“唔”了一声,自顾自说到,“得给你多喂点东西。到时候养的白白胖胖的,出去人家不敢欺负你。”
我想到那天那些人把我堵在巷子里打的场景,他像是个神仙一样从外边明亮天光里出现。
还是算了吧。我无声道。
我们走下山总共也用不了几分钟,也不累。但是他还是每隔一小会儿就问我,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们走到山脚下的村子里,转了一圈,其实我对这里不怎么感兴趣。倒是他,每回都要借着带我下来的借口逛一逛,一会儿从卖糖葫芦的小贩手里拿一根糖葫芦,一会儿掀帘子进到布匹铺子里面左看右看,他去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路过的村民看见他,先是笑笑,寒暄几句,转头看见我,就要说:“又带着小孩儿出来玩啊。”
他耸耸肩:“小孩子在我小破屋子里面待不住嘛。”
是你待不住吧?我腹诽他。
总之,跟他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我好像不得不随身携带纸和笔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话这么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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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今天教我们什么字啊?
—今日就不必学字了,你们想不想学写春联?
—想!
—李先生,我娘亲说最近一段日子,雨特别多,庄稼都给淹了,能不能教我写保佑庄稼顺利长大的春联啊!
—我也要我也要!
—好好好,那你们可得好好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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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睡了,我却没办法睡着。
山里不好知道时间,我也不可能现在下山去村子里问今天是几月几日。
我之所以会醒,是因为粗粗估计着,快到我娘祭日了。
刚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看见娘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我在岸边干着急。
水里,娘苦苦哀求着我去救,我能发出声音了,喊着:“娘!我立马跳下去!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可是我不会游泳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脱鞋袜的手忽然一滞。水里的娘发觉我的动作,表情忽地狰狞起来,她撕心裂肺地喊:
“你这小杂种!连娘也不救了吗!”
我没有!娘,我马上下去!
我的喉咙又发不出声音了,“嗬嗬”地只能发出出气的声音。
“娘一个人在地下好苦啊!你怎么不来救娘啊!”
“呜呜呜,我怎么生了你啊……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我的呼吸停下了,看向湖中央,她的脸扭曲成一个极其恐怖的样子,马上就要被淹死了。
“……你怎么不去死……”
我猛地惊醒了。
知了到了现在也没有停下来鸣叫的意思,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我才朦朦胧胧想起,这里是竹山,是那个男人的竹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