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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番外 塔县的冬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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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桌几个穿着褪色工装、满脸风霜的男人正大声谈论着天气和羊群的过冬草料,浓重的方言混着羊肉汤的热气在空气中飘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灶台边忙碌的马老板身上。
那汉子挥舞铁勺的架势,带着一种大开大合的豪迈,手腕翻转间,大块煮得酥烂的羊肉被捞起,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肥瘦相间的肉块被斩成适口的大小。
很快,两大海碗热气腾腾的拌面端了上来。粗瓷大碗里,根根分明、拉得细长均匀的手工面条盘踞在碗底,上面浇着满满一勺色泽油亮、酱香浓郁的过油肉。
羊肉被煸炒得边缘微焦,裹着粘稠的酱汁,混合着切成粗条的青红辣椒和洋葱片,散发出极其霸道的香气。旁边还配了一小碟翠绿的腌韭菜和一小碗漂着油花的羊肉清汤。
“趁热。”戊雨名拿起筷子,熟练地将自己碗里的面条和肉菜快速拌匀,酱汁瞬间裹满了每一根面条,色泽诱人。
他挑起一大筷子,吹了吹气,便送入口中,腮帮立刻鼓了起来,满足地咀嚼着,喉结滚动。
纪羽学着他的样子拌面,动作却显得笨拙许多。
面条的筋道和浓郁的酱香在口中炸开,羊肉酥烂入味,带着微微的辣意和洋葱的甜香,瞬间唤醒了被寒冷冻得有些迟钝的味蕾。一口热汤下肚,暖流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胃里,额角立刻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在这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的小店里,吃着简单却滋味浓郁的食物,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
“香吧?”马老板不知何时拎着个大铜壶走了过来,笑呵呵地给他们的汤碗里续上滚烫的羊肉汤。
他粗壮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磨得发亮的蜜蜡珠子。“我这儿的羊肉,都是后山老牧场的羊娃子,喝雪水啃碱草长大的,肉能不香吗?”他语气里满是自豪,目光扫过纪羽,“小伙子面生,第一次来塔县?”
纪羽咽下嘴里的面条,点点头:“嗯,跟……他一起。”他指了指对面的戊雨名。
“哦!”马老板恍然大悟般,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戊雨名厚实的肩膀,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说雨名小子最近怎么老往我这儿钻,还总点两份!原来是有伴儿了!”他嗓门洪亮,引得邻桌几道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
戊雨名正埋头对付碗里的面条,被拍得差点呛到,抬起头,无奈地看了马老板一眼,没否认,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耳根在面馆蒸腾的热气里似乎有点泛红。
马老板更乐了,索性拖过旁边一张空凳子坐下,铜壶放在脚边。
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看着纪羽,又看看戊雨名,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几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挺好,挺好!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比一个人喝西北风强!像我和我家那口子,”
他指了指灶台后面一个同样敦实、正在揉面的微胖妇人,“风风雨雨几十年,不就这么热气腾腾地过来了?”
他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纪羽他们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讲起来。
讲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塔县的老故事。他讲几十年前大雪封山,整个县城断粮,是老牧民们用牦牛驮着青稞面,在齐腰深的雪里蹚出一条路;讲后山那座神出鬼没的雪狼谷,传说里面有通体雪白的狼王守护着古老的宝藏;讲他年轻时跟着勘探队进山,在暴风雪里迷了路,是靠着一股羊粪燃烧的怪味找到了牧民的冬窝子……
他的故事带着浓烈的边塞气息和夸张的传奇色彩,夹杂着粗犷的笑声和唾沫星子。
纪羽听得入了神,连筷子都忘了动。戊雨名则安静地吃着面,偶尔在老板说得太离谱时,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插一句:“马叔,你那次迷路,是喝多了青稞酒吧?”惹得老板吹胡子瞪眼地反驳,引得旁边几桌熟客发出善意的哄笑。
小小的方桌下,纪羽的腿紧挨着戊雨名的腿。隔着厚厚的衣物,原本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然而,在马老板讲到那个雪狼谷的传说,唾沫横飞地描述月光下狼王眼睛如何像绿宝石时,纪羽放在膝上的手,忽然被一只带着暖意和薄茧的大手覆盖住了。
是戊雨名的手。他依旧在听着马老板的故事,面色平静,甚至还在老板停顿的间隙,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但他的手掌却极其自然地从桌下伸过来,精准地找到了纪羽微凉的手,然后五指张开,不容拒绝地、却又带着一种沉稳力道,将纪羽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滚烫的掌心。
那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尖。纪羽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微微侧头看向戊雨名。对方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说得眉飞色舞的马老板身上,侧脸在面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听故事的、极淡的笑意。
只有桌下那紧紧交握的手,和他掌心传来的、稳定而灼热的搏动,泄露了这份在喧嚣烟火中无声的亲密。
纪羽的手指在戊雨名宽厚的掌心里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尝试着轻轻回握了一下。戊雨名包裹着他的手指立刻收紧了些许,像是回应。
马老板的故事还在继续,讲到牧民如何用古老的歌谣安抚受惊的羊群。面馆里依旧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灶台上锅铲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空气里弥漫着羊肉汤、香料、汗水和烟草的复杂气味。没人注意到角落这张小方桌下,两只手在油渍斑驳的桌布掩盖下,正以一种隐秘而坚定的姿态,十指紧扣。
纪羽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一半的拌面,酱汁浓郁的色泽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他拿起筷子,继续吃着,面条似乎比刚才更香了。桌下,戊雨名的手依旧稳稳地包裹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处。
这喧嚣的、充满烟火气的塔县日常,因为这桌下无声的紧握,而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和踏实的甜味。
雪停了。
天空被连续几日的风雪洗刷得异常干净,呈现出一种深邃、冰冷的墨蓝色,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丝绒幕布。
无数星辰挣脱了尘埃和光害的束缚,在塔县清冽稀薄的空气里,毫无保留地、璀璨地闪耀着,仿佛触手可及。银河像一条由碎钻和冰晶铺就的宽阔光带,斜斜地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屏息。
出租屋的平顶露台是戊雨名发现的“观星台”。此刻,纪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上缠着围巾,头上戴着毛线帽,只露出一双被星光映亮的眼睛,蜷坐在露台边缘一个废弃的、垫着厚厚旧褥子的破旧沙发里。
他怀里抱着一个用厚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的搪瓷缸,里面是戊雨名刚烧开的热水,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雾。
戊雨名就坐在他旁边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矮墙,一条腿屈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没戴帽子,黑色的短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道浅淡的眉骨疤痕。
他手里也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不是热水,而是浓得发黑的砖茶。深色的茶汤在星光下泛着微光。
寒风像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即使裹得再严实,露骨的寒意依旧能渗透进来。
纪羽捧着滚烫的搪瓷缸,汲取着杯壁传来的有限热量,目光却贪婪地流连在头顶那片浩瀚的星海之上。北斗七星像巨大的银勺,悬挂在北方的天际,勺柄清晰指向北极星。
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排成一条直线,闪烁着清冷的光。偶尔,一道极其细小的光痕无声地划过墨蓝的天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是流星。
“真多……”纪羽喃喃自语,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夜空里。在城市里被霓虹吞噬的星光,在这里慷慨地倾泻而下,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壮美和压迫感。
“嗯。”戊雨名应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滚烫的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杯子,忽然站起身,走向露台角落那个用几块旧砖头临时垒砌的、小小的露天火塘。火塘里只有一堆冰冷的灰烬。
他蹲下身,用火钳拨开灰烬,露出下面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炭核。
然后,他拿起旁边堆着的、早已准备好的几根手腕粗细的干柴,小心地架在炭核上。火星遇到干燥的木柴,开始是细微的噼啪声,接着,一缕微弱的青烟袅袅升起。
戊雨名俯下身,鼓起腮帮,对着那堆新柴用力吹了几口气。
“呼——呼——”
气流卷起灰烬,火星猛地向上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柴禾。
橘红色的火苗终于挣脱了束缚,先是怯生生地探出头,随即迅速蔓延开来,发出欢快的噼啪爆裂声。一股带着松脂清香的暖意,伴随着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露台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和寒冷。
戊雨名又添了几根柴,火焰燃烧得更旺了。他这才走回纪羽身边坐下,火光跳跃着,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温暖而晃动的光影,也照亮了他眼底映出的星芒。
“烤烤。”他言简意赅,将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伸向火堆。
纪羽立刻也把怀里的搪瓷缸放下,挪了挪位置,让自己更靠近火源。
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冰冷的四肢百骸开始慢慢回温。他舒服地喟叹一声,重新仰起头,看向星空。有了火光的映衬,头顶的银河似乎更加璀璨夺目。
“你以前……”纪羽看着星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寂静,“在山上带队的时候,也常看星星吗?”
戊雨名拨弄了一下火堆里一根烧得发白的木柴,让它燃烧得更充分些。火星被拨动,向上飞舞,像细小的金色萤火虫。
“嗯。”他看着跳跃的火焰,似乎在回忆,“山里天黑得早,没信号,没电。围着火堆,除了守夜,就是看天。”
他顿了顿,声音在噼啪的柴火声中显得很平静,“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觉得地上的麻烦事,也没那么大了。”
纪羽想象着那个画面:无人的高山营地,巨大的寂静笼罩四野,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同伴沉睡的呼吸。
戊雨名独自守夜,裹着睡袋,抬头便是这样一片压下来的、浩瀚无垠的星海。那些生死一线的险境、沉重的责任、孤独的跋涉,在宇宙永恒的尺度下,或许真的会显得渺小。
“那……会觉得孤独吗?”纪羽忍不住问,侧过头看向戊雨名在火光中明暗交错的侧脸。
戊雨名沉默了片刻。火光照亮了他微微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枯枝,伸进火堆里拨弄着。
“习惯了。”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那根枯枝在火焰里很快被点燃,尖端跳跃起一小簇明亮的火苗。
习惯。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纪羽温热的心湖。
他想起戊雨名那些轻描淡写的往事,想起他独行荒野的背影,想起他手腕上那串磨得发亮的牦牛骨珠……那些被“习惯”二字掩盖的漫长岁月里的孤寂,此刻在塔县清冷的星空下,在跳跃的篝火旁,变得如此具象而沉重。
就在这时,一道比之前任何一道都要明亮、都要迅疾的银白色光痕,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墨蓝的天幕!
它拖着长长的、近乎虚幻的光尾,从猎户座的脚下出发,以决绝的姿态,斜斜地划过小半个夜空,最终湮灭在北斗七星附近深邃的黑暗里。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却在视网膜上留下了灼目的印记。
“流星!”纪羽下意识地低呼出声,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旧褥子的边缘。
戊雨名也抬起了头,目光追随着流星消失的方向,眼中映着那转瞬即逝的璀璨光芒。
露台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星光依旧璀璨,寒风依旧刺骨,但那道短暂而绚烂的光痕,仿佛点燃了什么。
纪羽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目光落在身边戊雨名被火光勾勒的侧影上。他犹豫了一下,身体微微向他那边倾斜,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被柴火的爆裂声吞没:
“我刚才……许了个愿。”
戊雨名拨弄火堆的手停住了。
他转过头,看向纪羽。跳跃的火光在他深黑的眼眸里跃动,像投入深潭的星火。
他没有问愿望是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纪羽被火光映得格外柔和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带着期待和一丝羞赧的亮光。
寒风掠过露台,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吹得火焰一阵摇曳。纪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下一秒,一只带着火堆暖意和薄茧的大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包裹住了他放在膝盖上、微微发凉的手。
戊雨名的掌心滚烫,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手,无声地、坚定地握紧了纪羽微凉的指尖。
纪羽的手指在他宽厚的掌心里轻轻蜷缩了一下,随即更紧地回握过去。指尖相触的地方,暖意源源不断地传递,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方才那一丝沉重的孤寂感。
头顶,是亘古不变的、浩瀚冰冷的星河。
身边,是掌心传来的、真实滚烫的暖意。
塔县的冬日,在这炉火与星光交织的露台上,沉静而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