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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番外 塔县的冬日 ...

  •   塔县的冬日早晨,时间仿佛被寒冷冻得粘稠,流淌得极慢。

      纪羽是被一种细微却持续的声响唤醒的——不是风雪,是柴火在铸铁炉膛里爆裂的噼啪声,间或夹杂着铁钩拨弄炉灰的沉闷刮擦。

      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

      狭小的出租屋里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形态各异的冰花,将外面惨白的天光过滤成朦胧一片。

      寒意像无形的蛇,从墙壁、地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只有靠近房间中央那个敦实的铸铁炉子附近,空气才微微扭曲着,弥漫开一股干燥的暖意。

      戊雨名背对着他,蹲在炉子前。

      他只穿了件深灰色的旧毛衣,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炉口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也给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釉色。

      他正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铁钩,小心地拨弄着炉膛里燃烧的木柴,让它们充分接触空气,释放出更多的热量。炉灰被拨动,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纪羽没动,也没出声。他侧躺着,裹紧了厚重的棉被,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戊雨名的背影。

      那宽阔的肩背在炉火的映衬下,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山墙,隔绝了屋外所有的严寒。炉火的暖意混合着松木燃烧时特有的、略带焦苦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进被窝,包裹着他。

      一种深沉的、近乎慵懒的安宁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让他连指尖都懒得动弹。

      他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和被守护的暖意,故意放缓了呼吸,假装自己还在沉睡。

      拨弄炉火的声音停了。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放下铁钩,拿起旁边一块半湿的抹布,包裹住炉子顶盖的铸铁提手,动作熟练地揭开。

      一股更汹涌的热浪裹挟着细小的火星冲出来,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角落。他拿起水壶,将里面半温的水小心地注入炉顶那个凹陷的蓄水盘里。

      冷水遇到滚烫的铁盘,发出“滋啦——”一声悠长的、带着满足感的叹息,大团大团白色的水汽猛地腾起,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身影,也模糊了炉火的亮光。

      水汽氤氲中,纪羽看到戊雨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没有立刻穿上外套,而是就着炉火的暖意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床上那个“熟睡”的人。

      纪羽赶紧闭上眼睛,睫毛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床边。纪羽能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一股带着炉火余温、松木焦香和戊雨名本身气息的热源靠近了。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预想中的呼唤或者触碰并没有来。他闭着眼,只能感觉到戊雨名似乎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脸上。

      时间在炉火的噼啪声里被拉长。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被柴火爆裂声掩盖的轻笑,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脚步声又离开了床边,走向门口。纪羽悄悄掀开一点眼皮缝隙,看到戊雨名套上了他那件厚实的、沾着机油和尘土的冲锋衣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下颌。

      他拿起门边小桌上一个空了的搪瓷杯,推开门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带进来一股凛冽的寒气,很快又被屋内的暖意吞噬。

      纪羽这才彻底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颊有些发烫。

      他拥着被子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寒意立刻透过棉絮刺了进来,他忍不住缩了缩。目光落在那个依旧燃烧着、散发着稳定热量的炉子上,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

      门再次被推开时,戊雨名带进来一身清冽的寒气,发梢和肩头沾着细小的雪粒。

      他手里端着那个搪瓷杯,杯口氤氲着浓郁的白气,一股熟悉的、带着焦香和微苦的咖啡气息瞬间压过了松木味,霸道地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还装?”戊雨名瞥了一眼拥被而坐的纪羽,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径直走到炉子边,将杯子放在炉顶预热。炉子的温度很快让杯壁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纪羽有些讪讪,裹着被子挪到床边,冰凉的脚趾试探着寻找地上的棉拖鞋。“冷……”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更像是在解释自己赖床的合理性。

      戊雨名没回头,从炉子旁边一个铁皮桶里又夹了两块劈好的木柴,添进炉膛。

      火焰被新柴压下去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噼啪声,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新鲜的燃料。“冷就过来烤火。”他言简意赅,拿起炉子上的搪瓷杯,吹了吹气,递向纪羽的方向。

      纪羽趿拉着棉拖,磨磨蹭蹭地挪到炉子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接过那杯滚烫的速溶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烤着掌心,浓郁的香气钻进鼻腔。

      他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廉价的速溶咖啡粉被热水激发出浓烈的焦苦和工业化的甜味,在凛冽的清晨却显得格外提神和慰藉。

      戊雨名自己也倒了杯热水,靠在炉子另一边的墙壁上,慢慢喝着。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炉火燃烧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

      暖意像无形的毯子,从炉子为中心,缓缓包裹住两人。纪羽蜷缩在马扎上,捧着咖啡杯,看着跳跃的火光在戊雨名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看着他被炉火映亮的眼眸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忽然觉得,这狭小、简陋、甚至有些清寒的出租屋,因为这炉火,因为这沉默的陪伴,比任何豪华温暖的居所都更令人安心。

      塔县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个个被炉火烘暖的清晨,悄然铺展开来。

      暗房是纪羽在这间出租屋里,用一块厚重的黑绒布帘隔出的小小角落,仅容一人转身。此刻,这方寸之地被一片暧昧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光芒笼罩。

      空气里弥漫着显影液、定影液和醋酸混合成的、略带刺鼻却又奇异地令人安心的化学气味。

      纪羽正俯身在工作台上。红光下,他白皙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朦胧,神情却是全然的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

      他左手戴着一只薄薄的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浸泡在显影液盘中的相纸边缘,右手则拿着一个棕色的试剂瓶,手腕极其稳定地、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将瓶中的显影液倾倒、淋过相纸的整个表面。

      深褐色的药液流过相纸的乳剂层,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原本一片混沌灰白的纸基上,影像如同从沉睡的深海中缓缓苏醒。

      先是模糊的轮廓显现——那是连绵雪山的冷硬脊线,接着是天空的层次,由深邃的靛蓝过渡到山巅积雪边缘的灰白,然后是近处戈壁滩上被风吹出波纹的雪面纹理,最后,一个清晰的、穿着厚重冲锋衣的挺拔背影占据了画面的视觉中心。

      背影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眺望远方,围巾的下摆被风扯向一侧,凝固在动态的瞬间。

      这是他们在距离塔县还有一百公里时,遭遇那场短暂风雪后,纪羽抓拍到的戊雨名。他记得当时自己冻得手指僵硬,却固执地想要留下那个瞬间——风雪中孤独又坚定的身影。

      显影完成,纪羽迅速而平稳地将相纸夹起,移入旁边的清水盘中短暂漂洗。

      水流冲刷掉表面的显影液,影像变得更加清晰稳定。接着,相纸被浸入定影液盘。这一步需要时间,让影像彻底固定下来,不再畏惧光线的侵蚀。

      他轻轻吁了口气,直起有些发酸的腰背,在暗红的光线下活动了一下手腕。

      橡胶手套上沾满了药液,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他摘下手套,放在一边,准备等这张照片定影完成后再进行水洗和晾干。

      就在他转身想去拿毛巾擦手的瞬间,暗房的绒布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戊雨名高大的身影侧着挤了进来,瞬间让这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挤。”纪羽下意识地低声抱怨,身体却自动往旁边让了让,给戊雨名腾出一点转身的空间。

      暗红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也让他那双在暗处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工作台上定影液盘里那张逐渐清晰的影像。

      戊雨名没说话,目光落在盘子里浸泡着的照片上。

      画面里那个风雪中的背影,正是他自己。他看得很专注,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审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暗房里静得能听到药液轻微的流动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戊雨名看了一会儿照片,视线又移向旁边清水盘里漂浮着的、已经完成定影的几张照片。

      那是纪羽前几天冲洗出来的——有废弃养路站篝火映照的侧脸,有温泉边依偎晾晒的衣物,有牧民家小孩塞给他们的那张幼稚的涂鸦(纪羽翻拍了下来),还有他们在塔县街头分享苹果时,阳光落在彼此肩头的瞬间(请路人帮忙拍的)。

      他的目光在这些影像上缓缓掠过,最后又落回工作台上那张风雪中的背影。暗红的灯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模糊,眼神却异常沉静,像在阅读一本由光影书写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日记。

      “这张……”戊雨名终于开口,声音在密闭的暗房里显得有些低沉,带着药水气味的回响,“风雪挺大那天?”他指的是距离塔县一百公里处那次短暂的险情。

      “嗯。”纪羽应了一声,拿起干净的毛巾擦着手上的水渍,目光也落在那张照片上,“你当时在看什么?那么入神。”他记得戊雨名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背影沉默得像块石头。

      戊雨名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

      他伸出手指,指尖隔着定影液的表面,虚虚地点在照片中那个背影的侧前方,那里是连绵雪山的深处。

      “看一个垭口。”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淡,“五年前,我带一个地质勘探队从那里翻过去。有个队员,恐高,腿软得走不了。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绑在我背上,硬背过去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纪羽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他顺着戊雨名指尖的方向,看向照片里那片被风雪模糊的、险峻的雪山轮廓。原来那沉默的背影里,承载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后来呢?那个队员?”纪羽忍不住问。

      “后来?”戊雨名收回手指,在暗红的灯光下,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后来在营地烤火的时候,抱着我的水壶哭了一晚上,说再也不要爬山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纪羽想象着那个画面,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下来,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他看着戊雨名在红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自矜或炫耀,只有一种经历过后沉淀下来的平静。

      “所以,”戊雨名转过头,目光从照片移向纪羽,在暗红的光线下,那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天我在想,要是你腿软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纪羽的心跳漏了一拍,瞪着他:“我才不会!”

      戊雨名低低地笑了两声,笑声在药水味弥漫的暗房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照片,而是极其自然地,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纪羽因为长时间工作而微微发凉的脸颊皮肤。

      “嗯,”他应了一声,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知道你不会。” 那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沉甸甸的。

      暗红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定影液盘里,那张风雪中的背影照片静静地浸泡着,影像已彻底凝固,如同那些被戊雨名轻描淡写讲述出来的过往。小小的暗房里,只有药水的气味和彼此贴近的呼吸声在无声流淌。

      那些被光影定格的瞬间,以及此刻指尖传递的温度,共同构成了塔县冬日里,最真实而温暖的日常底色。

      “老马家”面馆的门脸不大,夹在一排低矮的铺面中间,招牌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黑,木质门框也裂开了细缝。

      但推开那扇沉甸甸、糊着厚厚棉帘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郁肉香、香料气息和面团焦香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裹挟进去,驱散了门外所有的寒气。

      正是晚饭时分,小小的面馆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几张油亮的木桌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裹着厚棉袄、戴着皮帽的本地汉子,也有几个像纪羽他们这样的外来客。

      跑堂的小伙子穿着沾满油渍的白围裙,端着巨大的托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穿梭,高声吆喝着菜名。灶台就在店堂最里面,一口巨大的铁锅翻滚着乳白色的浓汤,里面大块的带骨羊肉沉沉浮浮。

      马老板,一个脸膛红黑、肚腩微凸的敦实中年汉子,正站在锅边,手里拿着长柄铁勺,不时搅动着,浓郁的香气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戊雨名显然是熟客。他带着纪羽,熟门熟路地挤到最里面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旁。

      桌子擦得还算干净,但边角处浸透了经年累月的油渍,摸上去有些粘腻。两人刚坐下,跑堂的小伙子就麻利地过来,抹布在桌上象征性地划拉了两下,咧嘴一笑:“雨名哥,老规矩?”

      “嗯,两份。”戊雨名点头,又补了一句,“面拉细点。”

      “好嘞!”小伙子高声应着,转身就朝灶台吼,“马叔!两份过油肉拌面!面细!”

      纪羽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贴着几张褪色的明星挂历和泛黄的清真经文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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