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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小狼崽 ...

  •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地压在喀喇昆仑群峰嶙峋的脊背上,仿佛随时都会崩塌下来。

      风,不再是昨日毡房外那种狂暴的嘶吼,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持续、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呜咽,贴着广袤无垠的雪原表面盘旋、扫荡。

      它卷起细密的、如同玻璃碎屑般的雪尘,形成一片片迷蒙的、不断变幻形态的白色纱幕,模糊了远山的轮廓,也吞噬了车轮碾过雪地留下的新鲜辙印。

      空气冰冷、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鼻腔和喉管生疼,肺叶沉重地扩张收缩,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阻力。

      纪羽坐在副驾的位置,身体随着车辆在起伏不平、被厚雪覆盖的冻土便道上颠簸而微微摇晃。目光透过被雪尘模糊的车窗,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混沌的灰白。

      昨夜毡房里的风暴,戊雨名站在酷寒中打电话时那孤绝沉重的背影,手腕上空荡荡的印记,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比原来的好看”……所有的画面和情绪,如同被这永不停歇的风雪搅动的冰湖,在他心底浑浊地翻涌、沉浮,找不到一个清晰的落点。

      手腕上,那串新系上的黑曜石,隔着保暖衣物的布料,传来清晰而冰冷的触感。

      它沉甸甸地贴着他的脉搏,像一颗来自亘古冰川深处的心脏,带着一种沉默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纪羽下意识地用指尖隔着衣服,轻轻摩挲着那坚硬的轮廓。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也带来更多无法言喻的迷茫。这冰冷的石头,真的能成为他生命湍流中的锚点吗?

      还是仅仅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脆弱的替代品?昨夜他眼底那转瞬即逝的微光,究竟是真实的触动,还是疲惫之下恍惚的错觉?

      车辆突然毫无预兆地刹住。轮胎在积雪上摩擦,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车身猛地一顿。惯性让纪羽的身体向前冲了一下,又被安全带勒回椅背,思绪被粗暴地打断。

      他愕然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戊雨名。

      戊雨名双手依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探针,穿透挡风玻璃上不断被雨刮器扫开的雪尘,死死地钉在侧后方的茫茫雪原上。

      那里,是昨天他们短暂休息过的那片背风草甸。此刻,在迷蒙的风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微微凹陷的轮廓,像大地上一块不起眼的苍白疤痕。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下颌咬得死紧,腮帮子的肌肉微微鼓动。

      浓黑的眉毛紧锁着,在眉宇间刻下两道深刻的竖纹。

      那眼神里没有了清晨收拾行李时的干脆沉稳,也没有了系上黑曜石后那种沉静的决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一种被压抑的焦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仿佛那片被风雪覆盖的草甸,不是一片普通的雪地,而是吞噬了他生命中某个至关重要片段的、无法释怀的深渊。

      “掉头。” 戊雨名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如同冰层开裂时发出的闷响。没有解释,没有商量,只有冰冷的命令。

      纪羽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他瞬间明白了。串珠。那串牦牛骨珠。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那句“比原来的好看”,或许只是面对他笨拙心意时,一种下意识的、带着疲惫的安抚,或者……一种形式上的妥协?

      而此刻,在车轮即将彻底碾过这片可能遗落过往的土地时,那深埋的执念,那根植于骨髓的牵挂,还是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冲破了所有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雨名……” 纪羽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比如风雪更大了,前路未知,折返危险;比如那串珠很可能早已被深埋在雪下,或被昨夜的风卷到了不知名的角落;比如……那块黑曜石,它还在你腕上,它或许……也可以是个念想?

      但所有的话语,在触及戊雨名那凝固着风雪般寒意的侧脸,那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吞噬的焦灼时,都如同雪花撞上岩石,瞬间消融,哽在了喉咙深处。

      戊雨名没有看他,也没有等待他的回应。他猛地一打方向盘,同时狠狠踩下油门。

      改装越野车的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车身在厚厚的积雪中剧烈地扭动、挣扎,轮胎疯狂地空转,卷起大片雪沫。

      雪尘如同白色的幕布,瞬间将侧窗完全遮蔽。车子像一个陷入泥沼的困兽,在原地徒劳地咆哮、震颤,每一次挣扎都让车身更加倾斜,积雪几乎埋到了车门下沿。

      纪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车门上方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车身在失控的边缘疯狂试探。

      就在他以为车子即将彻底陷住时,戊雨名猛地松开油门,挂上倒挡,又迅速切回前进挡,方向盘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左右猛打。

      几个来回后,伴随着一声轮胎终于抓住硬地的刺耳摩擦声和引擎的嘶吼,车子终于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从雪坑里猛地挣脱出来,掉转了方向,车头重新对准了来时那片风雪弥漫的草甸。

      戊雨名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看一眼副驾上脸色发白的纪羽,一脚油门,车子便朝着那片苍茫的白色凹陷处,一头扎了进去。

      距离草甸边缘还有几十米时,车子彻底无法前进了。积雪太深,没过了大半个车轮,再强行前进只会彻底陷死。戊雨名猛地踩下刹车,熄火。

      引擎的轰鸣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被呼啸的风声和轮胎摩擦积雪的余音填满。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下车。” 戊雨名解开安全带,声音依旧冷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推开车门,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立刻如同冰水般灌入温暖的车厢。

      他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反手“砰”地关上车门,将自己彻底暴露在风雪肆虐的旷野中。

      纪羽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幕布之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寒意瞬间穿透了厚实的羽绒服。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迅速解开安全带,抓起放在脚下的登山杖,推开车门,一头扎进了那刺骨的冰寒里。

      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瞬间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细密的雪粒如同砂砾,疯狂地扑打着面颊和眼睛,带来尖锐的刺痛,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空气冰冷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叶被冻得生疼。脚下的积雪厚得惊人,一脚踩下去,冰冷的雪粉瞬间没过了膝盖,一直陷到大腿根部。

      每一步拔出,都异常艰难,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与那如同流沙般吸附的雪层对抗。冰冷的雪粉顺着裤腿的缝隙钻进去,迅速融化,带来刺骨的湿冷,像无数细小的冰蛇缠绕着双腿向上攀爬。

      纪羽咬着牙,将登山杖深深插入前方的雪地,借助手臂的力量,奋力地将自己从雪坑里拔出来,再迈出下一步。

      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他眯着眼睛,在迷蒙的风雪中艰难地搜寻着前方戊雨名的身影。

      戊雨名走在他前方十几米的地方。他的步伐比纪羽稳健得多,但速度却并不快。他高大的背影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像一座移动的黑色礁石,对抗着白色的惊涛骇浪。

      他低着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地扫视着脚下及腰深的雪层。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急切,双手不断地在积雪中扒拉着,每一次俯身、每一次拨开厚厚的雪层,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和执着。

      雪粉沾满了他的冲锋裤和手套,甚至飞溅到了他的头发和眉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浑然不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被白雪覆盖的草甸,和那可能深埋其下的、渺茫的希望。

      纪羽艰难地跟随着,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轻易地穿透了所有的保暖层,带走身体里残存的热量。

      四肢百骸开始变得僵硬、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他看着前方那个在风雪中近乎偏执地挖掘、搜寻的身影,看着他被雪粉覆盖的肩膀和低垂的、写满焦灼的侧脸,心口那被钢丝缠绕般的窒息感再次勒紧,混合着刺骨的寒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

      他知道,戊雨名要找的,从来就不是那串珠子本身。

      他在乎的,是那串骨珠所承载的、无法割舍的过往重量,是那点被风雪无情剥夺的、与某个沉重过往之间最后的、有形的、温润的联结。

      那串珠,是他冰封心湖上唯一允许存在的、带着体温的浮标。而此刻,浮标断了线,沉入了深不可测的冰海。

      他必须找回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要掘开这整片昆仑的冰雪。这不是徒劳,这是一场沉默的、绝望的自我救赎。

      风雪更大了。狂风卷着雪粒,发出尖锐的呼啸,视野变得更加混沌。

      纪羽感到体力在迅速流失,每一次拔腿都变得异常艰难,冰冷的雪水早已浸透了裤腿和靴子,双脚冻得失去知觉,像两块沉重的冰坨。

      他拄着登山杖,大口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迅速弥漫又消散。

      他看着戊雨名依旧不知疲倦地在更深的雪地里搜寻,那背影在灰白混沌的背景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孤绝。

      就在纪羽几乎要支撑不住,考虑是否该出声劝阻时,前方戊雨名疯狂挖掘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彻底地僵住了。

      他保持着半跪在雪地里的姿势,双手还深深地插在及腰深的积雪中。

      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急切、所有的焦灼,都在那一刻凝固。只有那宽阔的肩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塌陷了下去。

      那是一种希望彻底燃尽、灰飞烟灭后才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死寂。

      纪羽的心猛地一抽,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顾不得刺骨的寒冷和麻木的双腿,奋力地拄着登山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戊雨名僵住的方向挪过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如同粘稠的泥沼,死死拖拽着他的双腿。

      终于,他挪到了戊雨名的身边。

      风雪在耳边呼啸,卷起迷蒙的雪尘。

      戊雨名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低垂着头,浓密的发茬和眉毛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纪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双手插着的雪窝深处。

      那里,在被他粗暴翻开的、略显脏污的积雪之下,露出了一小团灰褐色的、蜷缩着的毛茸茸的东西。

      不是牦牛骨珠。

      那是一只小狼崽。

      一只早已冻僵、死去多时的小狼崽。

      它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身形瘦小得可怜,大概只有一只家猫的大小。灰褐色的皮毛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泽,变得干枯、黯淡,沾满了冰晶和雪粒。

      它小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度扭曲、痛苦的姿势紧紧蜷缩着,四肢僵硬地收拢在胸前,小小的脑袋深深埋在腹部柔软的皮毛里,仿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本能地想要汲取一丝早已消失殆尽的温暖,或者仅仅是为了抵御那无边无际的、致命的酷寒。

      它紧闭着双眼,眼睑上覆盖着薄薄的白霜,小小的鼻尖和嘴巴周围的毛发上,凝结着冰凌。

      整个身体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薄薄的冰壳,像一件被遗忘在冰河纪的、脆弱而悲伤的琥珀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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