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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风雪归途 ...

  •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雪窝深处,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弱小生命在昆仑山冷酷法则下的终结。

      风雪在它小小的遗体上空盘旋、呜咽,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微小的逝去而悲鸣。

      纪羽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昆仑山巅最凛冽的风更甚,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他呆呆地看着那团小小的、僵硬的灰褐色,看着它蜷缩的姿态里透出的无边绝望和痛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感。

      戊雨名依旧僵在那里,如同石化了。

      他死死地盯着雪窝里那小小的遗体,目光像是被焊在了上面。时间仿佛凝固了。风雪声、纪羽粗重的喘息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只有那只在冰雪中永远沉睡的小狼崽,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也占据了他刚刚燃尽最后一丝希望、只剩下冰冷灰烬的心湖。

      纪羽看到他插在雪中的双手,那双惯于紧握方向盘、攀爬岩壁、修理器械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剧烈地颤抖着。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那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某种更深沉、更猛烈的情绪冲击——是希望彻底破灭后的巨大失落?

      是对这脆弱生命消逝的物伤其类?还是这残酷景象,意外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同样被冰封、同样在无声呼痛的角落?

      就在纪羽以为戊雨名会这样一直僵持下去,或者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时,那僵硬如石像的身体,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动了起来。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双手从冰冷的积雪中抽了出来。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了雪窝深处那个小小的、永恒的梦境。

      他不再看那串消失无踪的骨珠可能存在的任何地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冻僵的小狼崽。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纪羽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戊雨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他曲起一条腿,将重心放低,几乎半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他伸出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没有戴手套。

      粗糙的、带着风霜刻痕和厚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和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拂开了覆盖在小狼崽身上和周围的积雪。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异常小心。指尖每一次拂过那冰冷僵硬、覆盖着冰霜的皮毛时,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轻柔。

      他拂去它小小头颅上的雪粉,露出紧闭的眼睑和凝结冰凌的口鼻;他拂开它蜷缩僵硬的前肢,那小小的爪子已经冻得乌黑;他拂去它背脊上厚厚的积雪,露出底下干枯黯淡的毛发……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耐心和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温柔。

      仿佛他拂拭的不是一具冻僵的遗体,而是一件稀世的、易碎的珍宝。

      纪羽站在一旁,风雪抽打着他的脸颊,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但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戊雨名那双惯于展现力量和粗粝的大手,此刻却展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细腻与温柔。

      看着他那被风雪雕刻得棱角分明的侧脸,低垂的眼睑掩去了平日的凌厉,浓密的睫毛上凝结着冰晶,在昏沉的天光下微微颤动。

      看着他紧抿的唇线,不再冷硬,而是微微下抿,透出一种深沉的、无声的哀伤。

      那专注的神情,那小心翼翼的触碰,那弥漫在他周身、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悲悯气息……像一幅无声的、极具冲击力的油画,狠狠烙印在纪羽的视网膜上,也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底。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温柔得多。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滚烫的熔岩,瞬间冲垮了纪羽心中所有冰冷的堤坝。酸楚、心疼、震撼、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眼眶和喉咙。

      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和呜咽死死压了回去。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着,比风雪带来的寒冷更加剧烈。

      戊雨名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拂净了小狼崽身上的积雪,将它小小的、僵硬的遗体完整地暴露在风雪之中。

      然后,他双手探入雪窝,极其轻柔地、如同捧起一片羽毛般,将那只冻僵的小狼崽托了起来。

      那小小的身体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显得更加瘦小,更加脆弱。灰褐色的皮毛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弹性。

      戊雨名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低着头,凝视着它,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风暴都被压在了井底。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风雪中静默了几秒。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被风雪覆盖的、荒凉的草甸。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一小片相对背风、靠近几块巨大黑色岩石的雪坡下。

      他抱着小狼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每一步,依旧艰难,依旧缓慢,但那份近乎执拗的专注和沉重得化不开的温柔,却未曾改变。

      纪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登山杖深深插入雪地,支撑着他早已麻木的身体。

      戊雨名走到那几块黑色岩石的背风处。这里积雪稍浅一些,裸露出的冻土呈现出一种深褐色。他小心翼翼地将小狼崽的遗体放在旁边干净的雪地上。

      然后,他拔出一直插在腰后刀鞘里的那把军用匕首。

      锋利的刀刃在昏沉的天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纪羽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但戊雨名接下来的动作,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用匕首去挖坚硬的冻土。

      他弯下腰,将匕首插回刀鞘。然后,他蹲下身,伸出那双刚刚还温柔地拂拭过小狼崽的手,开始徒手挖掘。

      他粗糙的手指直接插进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冻土里。

      指甲瞬间被坚硬的土石磨得翻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迅速泛红、破皮。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沉默地、机械地、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挖掘着。

      泥土和细小的碎石被他刨开,堆在一边。坚硬的冻土如同冰冷的铁板,每一次挖掘都异常艰难,很快,他的指尖就渗出了暗红的血丝,混在黑色的泥土里,触目惊心。

      纪羽看着那迅速被染红的指尖,看着那徒劳而执拗的挖掘动作,心口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中,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上前帮忙,想递过自己的登山杖,或者哪怕只是说一句“用刀吧”。

      但脚下如同生了根,喉咙也像是被冻住了。他不敢动,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带着血色的温柔仪式。

      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手中的登山杖,冰冷的金属杖身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身体因为压抑的酸楚和心疼而剧烈地颤抖着。

      戊雨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霜。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

      泥土沾满了他的双手,混着暗红的血迹,显得肮脏而狼狈。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固执地挖掘着。

      仿佛只有这近乎自虐的体力消耗,才能宣泄掉内心那无处安放的沉重,才能为掌心这小小的、冰冷的逝去,在这冷酷的天地间,寻得一个不被侵扰的、永恒的安息之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浅浅的、仅能容纳那只小狼崽的土坑,终于被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手,在这片冻土上艰难地掘了出来。

      坑不深,边缘粗糙,但在这片风雪肆虐的荒野,这已经是能给予的最大庇护。

      戊雨名停下挖掘的动作,双手撑在冰冷的冻土上,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白气如同浓雾般从他口中喷出。他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双手,在深褐色的冻土上微微颤抖。

      喘息稍平,他再次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捧起旁边雪地上那只冻僵的小狼崽。

      他凝视着它紧闭的双眼,布满泥污和血痕的手指,极其温柔地、最后一次,拂过它冰冷僵硬、覆盖着冰霜的小小头颅。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然后,他弯下腰,如同进行一个最庄严的仪式,将小狼崽小小的、蜷缩的遗体,轻轻地、稳稳地,放入了那个浅浅的土坑之中。

      他调整了一下它的姿势,让它蜷缩得看起来更自然一些,仿佛只是在冰雪中沉沉睡去。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直起身。没有立刻掩埋,而是再次深深地、长久地凝视着坑底那小小的灰褐色身影。风雪卷起他额前的乱发,拍打着他沾满泥污的脸颊。

      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夜空,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在那深不见底的黑色里,沉重得让人窒息。

      终于,他再次蹲下身。

      这一次,他没有用手去捧冰冷的泥土。他伸出那双伤痕累累、沾满泥血的手,不是去掩埋,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捧起坑旁干净的、洁白的积雪。

      一捧,又一捧。

      洁白的、松软的雪花,从他粗糙的掌心落下,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无声地覆盖在坑底那小小的、灰褐色的身体上。雪是冷的,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暖。

      雪花覆盖了小狼崽冰冷的皮毛,覆盖了它紧闭的双眼,覆盖了它蜷缩的小小身躯……

      一层,又一层。没有泥土的污浊,只有这天地间最纯净的白色,温柔地、彻底地,将它包裹、掩埋。

      洁白的雪,渐渐填满了那个浅浅的坑,最终形成一个小小的、微微隆起的雪丘。与周围广袤的雪原融为一体,却又因那几块黑色岩石的守护,而显得格外安宁。

      戊雨名停下了动作。他依旧半跪在雪丘前,沾满泥污和血迹、冻得通红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覆盖着眼睑,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沾着雪粒和泥污的、剧烈起伏的肩背,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波澜。

      风雪依旧在旷野上呼啸盘旋,发出永恒的呜咽。那片小小的雪丘,在巨大的、冷酷的白色背景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圣洁。

      纪羽站在几步之外,风雪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束缚,汹涌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迅速冻结成冰凉的痕迹。

      他看着那个半跪在雪丘前、沉默如山岳的背影,看着他垂落在雪地上、伤痕累累却刚刚完成了一场温柔埋葬的双手,心口那根勒紧的钢丝,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腕间那块紧贴脉搏的黑曜石,隔着厚厚的衣物,依旧传来冰冷的触感。但此刻,这冰冷似乎不再那么坚硬,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它沉甸甸地压在那里,像一颗沉入冰海的星辰,在无尽的寒冷深处,无声地折射着来自那个风雪中跪地埋葬小狼的身影身上,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足以融化昆仑冰雪的微光。

      风雪归途,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但那个沉默的背影,那双沾满泥血却无比温柔的手,还有腕间这颗冰冷的石头,都成了纪羽心中,对抗这片无边荒寒的、最坚实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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