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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没有尽头的路 ...

  •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隔着玻璃和寒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小年轻,吵吵两句就得了!这天寒地冻的,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嘛!”

      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玻璃,又指了指外面灰沉沉的天,“看这天色,怕是还得有场雪。赶紧加完油,该赶路赶路,该歇脚歇脚,别杵在这儿喝风,冻出个好歹来!”

      大叔的出现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那膨胀到极限的气球。

      戊雨名眼中的冰封裂开一道缝隙,那骇人的死寂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狼狈。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纪羽,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

      他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寒风钻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将自己隔绝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那关门声并不算很响,却像一记闷锤砸在纪羽心上。

      车外的寒风没了阻挡,立刻卷着雪粒子扑打在纪羽脸上,冰冷刺骨。他独自站在冰冷的金属车身旁,刚才激烈争执带来的那点热量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透骨的寒和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空茫。

      加油泵的嗡鸣还在继续,单调而执着。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锐痛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大叔隔着几步远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背着手,趿拉着那双沾满油污的旧棉鞋,慢悠悠地踱回了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冒着煤烟的小板房。

      纪羽没有立刻上车。他需要一点时间,让狂跳的心脏平复,让冰冷的四肢找回一点知觉,更让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涩硬生生逼回去。

      他不能哭,尤其是在戊雨名面前,尤其是在刚刚那样一场近乎撕破脸的争吵之后。他仰起头,用力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痛鼻腔,直达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覆盖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原。远处起伏的雪山轮廓在阴霾中显得模糊而狰狞,如同蛰伏的巨兽。

      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嘶哑地鸣叫着,从低空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如同他们之间刚刚燃起又瞬间冻结的某种东西。

      他慢慢地、几乎是挪动地绕到驾驶座一侧,手指触到冰冷的车门把手时,那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坐了进去。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比车外的严寒更甚。

      戊雨名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头微微偏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冷硬沉默的侧影。他的下巴线条绷得极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仿佛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

      车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雾,模糊了外面荒凉的景象,也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

      只有他搁在腿上的那只大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着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车载收音机不知何时被关掉了,死寂无声,只剩下引擎怠速时低沉的、单调的轰鸣,像垂死者的喘息,一下下敲打着纪羽紧绷的神经。

      纪羽没有看他,也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双手放在冰凉的方向盘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包裹的皮革纹路,那触感粗糙而真实。

      他盯着前方被车轮碾压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面散乱地印着各种轮胎的花纹和模糊的脚印,如同他们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刚才争吵的每一个字,戊雨名眼中那瞬间冻结的死寂,还有自己失控吼出的那句诛心之言,都在脑海里疯狂回放、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他知道自己越界了,触碰了戊雨名绝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禁区——那个关于死亡、关于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关于父亲的黑风口矿洞。

      那是深埋在戊雨名灵魂深处的、未曾愈合的溃烂伤疤。他刚才的行为,无异于在那溃烂的伤口上狠狠捅了一刀,再撒了一把盐。一股强烈的悔恨和自责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又酸又涩。

      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非要撕开那层他明明知道的、戊雨名赖以生存的坚硬外壳?他明明只是想留住他,只是想让他远离危险……

      车厢内的沉默像不断涨潮的海水,冰冷、沉重,带着咸涩的窒息感,一寸寸淹没上来,压迫着纪羽的胸腔。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和心脏在空腔里搏动的闷响。

      他必须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渣,刮擦着气管。

      他解开自己厚重羽绒服最上面的两颗按扣,仿佛这样能透点气。然后,他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伸手去拉副驾驶前方储物箱的盖子。

      塑料盖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突兀。

      他的动作有些急,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储物箱里略显凌乱的杂物中翻找——几本地图册、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几支能量棒。他记得急救包是放在这里的。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印着红色十字的硬质帆布包。他把它抽了出来,帆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掌心。

      他拉开拉链,里面药品和器械摆放得还算整齐,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橡胶气味。

      “刚才……” 纪羽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目光却依旧垂着,只敢落在手中的急救包上,不敢去看戊雨名的反应。

      “刚才在雪地里找路标的时候,我看你手背好像……”

      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尖锐的切入点,“好像蹭到石头了?有点红。” 他胡乱编了个理由,目光飞快地扫过戊雨名搁在腿上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宽大有力,手背上确实有一些细小的旧伤痕和冻裂的口子,但并没有他所说的新蹭伤。这只是他笨拙的、试图靠近的借口。

      他迅速地从急救包里翻找,避开了那些刺眼的碘伏和纱布,最终拿出了一小管几乎全新的烫伤膏——银色的软管,上面印着蓝色的外文字母。

      他记得很清楚,上次在废弃矿洞烤火时,他不小心被火星烫到手背,戊雨名就是用这个给他涂的。

      “这个……” 纪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将那管小小的烫伤膏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上次你给我用的,好像挺管用。我看你…你这里……”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戊雨名眉骨上那道已经结痂的浅疤,那是上次帮那对情侣拖车时被断裂的拖绳反弹打伤的。

      伤其实很小,痂都快掉了,但在此刻,成了纪羽唯一能找到的、可以表达关心的出口。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讨好,像一只做错了事、试图用鼻尖去蹭主人手心的小兽。

      戊雨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脖颈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纪羽递过来的那管小小的烫伤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他视线的余光边缘。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纪羽举着药膏的手臂开始感到酸涩,指尖冰凉,尴尬和难堪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一点点爬上来,勒紧他的心脏。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这愚蠢的举动。

      就在纪羽几乎要绝望地收回手时,戊雨名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将头转了过来。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纪羽脸上,而是低垂着,落在了纪羽递过来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白皙,手指修长,此刻却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指关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那管小小的银色烫伤膏在他掌心,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可怜。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纪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他看到戊雨名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然后,那只搁在腿上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抬了起来,动作有些滞涩。他没有去接那管药膏,而是伸向了纪羽搁在方向盘旁边的遮阳帽——那顶纪羽常用的、浅灰色的鸭舌帽,帽檐有点软塌。

      戊雨名拿起那顶帽子,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点粗鲁。他看也没看,直接把它扣在了自己头上。

      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彻底挡住了眉骨上那道疤,只露出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这顶帽子对纪羽来说刚好,戴在戊雨名头上却明显小了一圈,显得有点局促和滑稽。

      “挡挡雪光,晃眼。” 他闷闷地、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

      说完,他又迅速地将脸重新转向了车窗,再次把自己隔绝在那个沉默坚硬的外壳里,仿佛刚才那个动作耗尽了所有力气。

      纪羽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掌心躺着那管被拒绝的烫伤膏。他看着戊雨名头上那顶属于自己的、明显不合尺寸的帽子,帽檐压得那么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纪羽的鼻腔和眼眶,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只在眼底泛起一片灼热的湿意。这不是原谅,甚至算不上接受。

      这是一种笨拙的、沉默的、属于戊雨名式的回应。

      他没有推开他递过去的关心(哪怕是借口的关心),他用一种近乎幼稚的方式——戴上他的帽子——留下了一点什么,也隔开了更多。

      这动作里藏着一种别扭的缓和,一种无声的休战信号,尽管那顶帽子下的脸,依旧冷硬如冰封的岩石。

      纪羽慢慢收回了手,将那管小小的烫伤膏紧紧攥在手心,塑料管身硌着他的掌纹。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两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浑浊,带着车厢里挥之不去的压抑。他不再试图说话,也不再去看身边那个将自己藏在帽子阴影里的男人。

      他伸手,拧动了车钥匙。

      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这熟悉的机械噪音此刻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像一种稳定的、不容置疑的背景音,暂时覆盖了那些无声翻腾的情绪暗流。

      仪表盘的灯光次第亮起,幽蓝的光芒映在纪羽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他挂上档,动作有些机械,视线落在前方。被风雪反复蹂躏的简易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扭曲的伤痕,挣扎着向铅灰色的天际延伸,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那片更加阴郁的、预示着新一轮风雪的浓云之下。

      车轮碾过覆盖着薄冰和泥泞的冻土,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声响。车子微微摇晃着,驶离了这片弥漫着柴油味和无声硝烟的加油站荒滩,重新投入塔克拉玛干边缘那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苍茫。

      后视镜里,那间冒着稀薄煤烟的小板房和孤零零的加油泵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扬起的雪尘彻底吞没。

      车厢内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只有引擎运转的低吼、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以及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永不停歇的寒风。

      纪羽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副驾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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