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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沉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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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焚烧过程极其短暂,不过十几秒钟。
那张承载着沉重过往的旧报纸,连同上面模糊的矿难报道和那个刺目的姓氏,便在炽热的火焰中彻底化为了一小堆蜷缩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最终被跳跃的火焰彻底吞噬,只剩下几缕呛人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迅速被呼啸的风雪撕扯、吹散。
火焰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焚毁从未发生。
戊雨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不再看那堆火焰,仿佛那堆灰烬连同它所代表的过往,都已被他亲手彻底焚毁、埋葬。
他沾满灰尘和木屑的手垂在身侧,指关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红痕。
他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线条依旧冷硬,但之前眼底那片浓重的灰暗和死寂,似乎随着那升腾的青烟,悄然散去了一些,沉淀成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某种决断意味的疲惫与平静。
他缓缓地转过身。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地投向风雪,而是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纪羽的脸上。
那双深黑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地映着纪羽因为震惊、心疼和茫然失措而微微发白、带着泪痕的脸庞。
那眼神很深,很沉,带着焚烧后的余烬温度,也带着风雪磨砺出的冷硬。
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冰冷、暴怒或灰暗的死寂,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重的、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般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纪羽此刻还无法完全解读的东西。
他就这样看着纪羽,看了很久。火光在他深黑的瞳孔里跳跃,如同沉默的诉说。
然后,在纪羽被他那过于深沉、过于直接的目光看得几乎要窒息时,戊雨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朝着纪羽的方向,伸出了那只刚刚才完成了一场暴力焚烧的、沾满灰尘和木屑的手。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和风霜刻痕的大手,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只是摊开掌心,向上。
掌心朝上,静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等待,悬在纪羽的面前。
掌纹深刻而凌乱,如同干涸的河床。掌心和指腹上沾满了黑色的灰尘、细小的木屑,还有几道因为刚才用力攥报纸和枯枝而留下的、细微的红痕。
那手掌宽厚、粗糙,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和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温度——那是刚刚接触过火焰的温度,也是他生命本身灼热的温度。
纪羽呆呆地看着那只摊开在自己面前、沾满灰烬却异常滚烫的手掌。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震惊、心疼、茫然、酸楚……都在这一刻被那只伸过来的手所彻底攫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冰冷、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带着被冻得微微发僵的麻木感。
然后,他伸出那只冰冷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指尖,搭在了戊雨名那摊开的、滚烫的、沾满灰烬的掌心之上。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感瞬间窜遍全身!
冰冷的指尖,滚烫的掌心。
灰烬的粗糙,皮肤的温热。
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如同冰与火的交融,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冲击力!
纪羽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戊雨名那宽厚的、滚烫的掌心,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又异常温柔的力道,缓缓地、坚定地,合拢手指,包裹住了他冰冷的指尖和手背。
那粗糙的、带着灰烬和木屑的掌心皮肤,紧紧贴着他冰冷的手背。
那滚烫的温度,如同熔岩般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汹涌地奔流向四肢百骸,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僵硬,带来一种近乎灭顶般的灼热感。
而那包裹的力道,是如此沉稳,如此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一种沉重的、如同山岳般的依靠感。
戊雨名的手很用力,指节因为合拢而再次微微凸起,仿佛要将纪羽冰冷的手永远地禁锢在这份滚烫的包裹之中。
但他指腹的触感,却在那紧握的力道之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笨拙的温柔。粗糙的茧子摩擦着纪羽光滑的手背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酥麻。
纪羽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抬起头,视线因为汹涌而上的泪意而一片模糊。
隔着朦胧的水光,他看到戊雨名依旧在看着他。
那双深黑的、映着火光的眼睛里,所有的疲惫、灰暗、沉重都未曾消失,但此刻,在那片沉重的底色之上,却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泪眼婆娑的脸庞,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声的接纳。
风雪依旧在岩石外围凄厉地呜咽盘旋,卷起漫天迷蒙的雪尘。篝火在两人身旁跳跃着,橘红色的光芒在翻卷的雪雾中顽强地燃烧,将两个依偎在巨大黑色风蚀岩阴影下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雪地上。
灰烬在火堆边缘蜷缩着,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余温,迅速被风雪冷却。
而掌心交握处,那冰与火的交融,那灰烬与生命的触碰,却在此刻荒原的暴风雪中心,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比火焰更加炽热、比山岩更加沉重的力量。
腕间那块冰冷的黑曜石,紧贴着疯狂搏动的脉搏,仿佛也被这紧握的双手所传递的滚烫所浸染,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石头,而是变成了一块承载着灰烬余温与生命灼热的、沉默的誓碑。
柴油泵沉闷的嗡鸣在空旷的加油站里震荡,像一只疲惫巨兽的心脏在冰天雪地里艰难搏动。
纪羽将最后一点柴油注入饥饿的油箱,金属加油枪在他手中冷得刺骨,几乎要黏掉一层皮。他盯着油表上跳动的数字,那跳动的荧光绿却像针一样扎在他眼底。
戊雨名靠在副驾驶车门上,冲锋衣的立领拉得很高,几乎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是塔县的方向,风雪似乎暂时蛰伏,只留下铅色的沉重。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柴油味、轮胎橡胶被低温冻硬后散发的微涩气息,还有雪后荒野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清冽寒气,吸进肺里,带着细微的刺痛。
“到了塔县,” 纪羽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被冷风吹得有些飘忽,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的弦,“你真还要带队进山?”
他关好油箱盖,金属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戊雨名收回远眺的视线,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嗯,” 他应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的白气迅速在冷空气中消散,“队里积压的活儿,账目,还有几个新来的愣头青,都得带出来。雪季快过了,正是抢时间的时候。”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今天的天气,理所当然,不容置喙。那股熟悉的、被排除在他世界之外的疏离感再次攫住了纪羽的心脏,比这零下二十度的空气更冷。
纪羽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他几乎是撞在冰冷的车门上,金属的寒意透过单薄的抓绒衣瞬间侵入肌肤。
他死死盯着戊雨名被衣领半掩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尖锐:“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就这一次?塔县之后,跟我走!随便去哪里都好,离开这该死的雪山和风口!”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翻腾,像一团无法消散的怒意。长久以来积压的担忧、目睹他一次次冒险的心悸、还有那隐秘却日益膨胀的独占欲,此刻如同被点燃的汽油,轰然炸开。
他无法再忍受这个人一次次把自己投入那些深不见底的冰缝,投入雪崩的阴影,投入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荒野。那些地方像无形的巨口,日夜啃噬着纪羽的神经。
戊雨名的眉头骤然锁紧,眉骨上那道前不久才结痂的浅疤也因此微微凸起,像一道小小的、凝固的闪电。
他猛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种压迫感,阴影几乎将纪羽完全笼罩。
他盯着纪羽,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什么叫‘为自己活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冻土上,“纪大摄影师,你以为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扛着个相机,拍拍风景,拍拍人,就能活得潇洒自在?队里几十号人指望着这碗饭养家糊口!合同签了,定金收了,信誉押在那儿!你懂什么叫责任?”
他向前逼近一步,靴底踩在薄薄的冰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股常年浸染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机油、皮革和汗水的味道,强势地冲散了纪羽身上清淡的皂角香。
“什么叫‘该死的雪山和风口’?没有这些地方,我戊雨名算个什么东西?你纪羽镜头里那些‘壮丽’的风景又从哪里来?是这些‘该死’的地方养活了我们!是它们给了我们站在这儿说话的资格!”
“责任?信誉?” 纪羽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燃烧的目光,脸色因激动和寒冷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却像结了冰,“戊雨名,你少跟我唱高调!你心里清楚!”
“你一次次往最危险的地方钻,往黑风口闯,往那些连信号都没有的鬼地方带队,真的是为了那点责任?还是为了你心里那个填不满的窟窿?那个十年前就塌了的矿洞?那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人?!”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戊雨名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伤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纪羽自己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他看到戊雨名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可怕的、冰封万物的死寂取代。
时间仿佛凝固了。加油泵的嗡鸣成了背景里单调而巨大的噪音。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从两人僵立的身影间穿过。戊雨名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眉骨上那道疤,红得刺眼。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岩石,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那双眼睛,刚才还燃烧着怒火,此刻却深不见底,像暴风雪来临前最沉郁的天空,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的寒冷。
他死死地盯着纪羽,那目光不再有温度,不再是看着一个亲近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一个用最恶毒的语言撕开了他灵魂旧痂的敌人。
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纪羽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在肋骨后疯狂擂动的巨响。恐惧和后知后觉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伸出手,抓住对方,那冰冷的眼神却像无形的壁垒,将他狠狠推开。
就在这时,驾驶座的车窗玻璃被轻轻叩响,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声音突兀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两人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身体同时震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
一张被高原阳光和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贴在沾着污渍的车窗玻璃上。
是加油站的老板,一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当地大叔,戴着顶磨破了毛边的旧毡帽,浑浊却带着点世事洞明的眼睛透过玻璃,好奇又带着点善意的探究看着车里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