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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N–鸿雁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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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气氛随着黑夜将白昼溶蚀才更加明显,牛津街的圣诞灯饰星星点点铺了一片,红色巴士穿梭在挂满彩灯的梧桐树下。广场上飘来烤栗子与热红酒的暖香,大教堂的钟声裹着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雪花落在地上,白雪落得不疾不徐,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踩成黑色坚冰。
范煜琛裹了一条黑色围巾,披了一件棕色大衣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脚步倏地一顿,在一个玻璃橱窗前停下来俯身看着里面的展品,胡桃夹士兵与戴围巾的毛绒泰迪熊很突兀地摆在一起,就像转角维多利亚式建筑与现代金属风建筑的碰撞。
手机显示时间才停留在17:24,距离饭局还有半小时,郝杏说今天晚上跟他一起去,勒令他不许单独行动,奈何范煜琛当时精神昏沉意志涣散,只是随口答应了一下,意志清醒的时候又突然亢奋起来,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街上了。
[郝姐,我在考文特广场旁边等你。]
一股愧疚感突然涌上来,他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郝杏将高效率贯彻到底,消息过去没几分钟保姆车就到了。范煜琛弯身上车,车里有一股烤栗子的香气混着车上暖橘调香水的味道很快把范煜琛身上的寒意溶解了。
前面递过来一包牛皮纸包着的烤栗子,热气隐隐在往上冒,郝杏说道:“哝,接你之前买的,每次去公众场合吃饭就吃一点点,提前吃一点,下车就别吃了。”
范煜琛无声点点头,接过有些烫的纸袋子,一点点剥开,一趟路程下来已经吃了大半包了。
下了车就开始摆上笑容,范煜琛有些庆幸这场饭局赶上了他比较亢奋的时候,要是再像今天上午一样在酒店边手抖边吐恐怕失去的就不止一顿饭了。
“李导,我来晚了吧?您看这路上这么多车您还来这么早显得我没诚意啊。”范煜琛在娱乐圈呆了几年,这种话术的自贬式幽默练得炉火纯青。
郝杏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范煜琛知道李成是一个工作上严苛现实里随意的大导演,故意来得早一些还说自己来晚了,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不带谄媚降低身份。
嗯,刚进圈子前两年的那个纯洁的小伙子已经被污染了。郝杏颇为遗憾地在心里摇摇头。
等范煜琛落座,他敏锐地发现导演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着的,其他主创都已经到齐,除了……
“这次的这个饭局呢,主要是为了庆祝圣诞,以及我们煜琛的生日。”李导举起酒杯,范煜琛给予回敬,笑着说:“我哪值得李导这么大的排面啊,这不还是多亏了您才把我拉到这个剧组里来的。”
李成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我第一眼在帕尼斯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个气质很干净的人,和我们的这个角色特别贴合。”
制片人和编剧都坐在旁边予以赞同,几个人一番寒暄之后,李导仿佛忽然想起来一样问道:“欸,小夏怎么还没来啊?”
小夏两个字像是突然戳中了范煜琛脑海里的某根神经,原本完美无缺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颔首化成浅淡。
“路上堵车,抱歉让李导久等了。”
熟悉的声音闯入这一方狭小空间,最后像一记钟鸣撞在范煜琛的心脏里激起波澜。
他下意识抬头的瞬间,看到夏宴身着休闲西装走进来。
在那一刹那,远隔大洋两端的陆地顷刻间合二为一,孤鸿断雁的经年岁月被压缩到极致,熟悉的眉目连拖带拽地将他的记忆毫不留情地撕开,包间里点的西式熏香飘出来丝丝缕缕的烟,萦绕在两个人之间像是他藏在隐秘处藕断丝连的私心。
范煜琛:“……”他很想收回这种极不自然的目光,让自己看起来体面礼貌。夏宴已经坐在导演旁边,随意寒暄了几句,紧接着导演就指向范煜琛:“这个就是国内的小范,我跟你说的那个资质不错的艺人。”
对方看起来似乎很坦荡,夏宴露出好像是初见时一样的笑容,“好久不见。”
再好的职业素养此刻也都通融失效,范煜琛只是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郝杏看着他没走心就马上笑着倒酒打圆场:“是啊,我们煜琛和夏老师之前还是高中同学呢,相比沟通起来也会容易得多。”
于是局面就演变成了他一个人看着导演制片人编剧以及他的经纪人还有夏宴五个人聊着天。
范煜琛感觉自己刚调整好的状态被搅了个乱七八糟,思绪被强制掰成两半,一般活跃地搭上话,另一半的注意力若有若无地全都聚焦到夏宴身上,手上还不停地往被子里倒满一杯又一杯酒往嘴里送。
导演也喝得上脸:“小范啊,明天你过生日,咱俩得在多喝几杯为你庆祝庆祝啊。”
范煜琛喝酒不怎么上脸颊,最明显的地方是脖子和眼尾会很红,有时候在灯光下很明显。但谁都看得出来导演这么说只是上头了为自己多喝一些找个借口而已。
他又倒了一杯,回导演:“李导,我喝得也不多,这不是要开机了才比平时多喝了一点。”
酒精越积越多,把他分成两半的注意力又黏合到一起。他感觉自己从胃里到心里全部都堵着一块,显得头脑愈发不清醒,于是被郝杏按回旁边的沙发坐下了。
手机贴在口袋里突然振了一下,范煜琛指纹解锁打开手机,屏幕上是郝杏抽空发过来的信息。
[返程给你买醒酒药,先别喝了。]
他关掉手机,混沌的视线抬起来时装上夏宴回头看的目光,他好像蹙着眉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这种神情让他好像微微清醒过来一点,然后又接近于疑惑,这种疑惑在酒精的催化下渐渐演化成破罐子破摔,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充血肿胀,疼的时候泛着酸。
一场饭局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范煜琛是强撑着十分的精神和其他人告别,坐回保姆车。
周遭很安静,他感觉郝杏并没有马上上车,过了一会儿,郝杏打开车门坐上来,把一袋药放在范煜琛的身边,“这下不用买醒酒药了,”她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意外:“这个药是夏宴的助理刚才给我的,我要给钱人家都没收,应该是夏宴买的药吧。难怪他口碑这么好,居然不是人设。”
范煜琛都神智清明了一下,视线挪到那袋药上,最上面的放的是已经拆过的解酒药,还没问出口,郝杏就很迅速地递过来一片药和一瓶橙汁,“回去自己冲一杯蜂蜜水,先把这几个吃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范煜琛觉得自己像个火炉,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热意把他的五脏六腑烧得极疼。他接下药片就着橙汁吞了,看着身旁放着的白色袋子心里像黏着一块膏药。
不知道是喝昏了还是路上没什么人和车,范煜琛迷糊了一路车都行驶得很平稳,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刚好在酒店门口停下来。
打开酒店房门,范煜琛将自己放倒在床上,摸索着在床头开灯,咔嗒,夏宴在台灯下翻着那几页资料,都是昨天让乔伊查的,乔伊效率很高,他刚到家就把昨天晚上到今天查到的私人信息全部查了个遍整理发送。
夏宴一页一页翻着,眉心无意识蹙了起来,接着给乔伊打了个电话。
“乔伊,能查到范煜琛在国内为他请的心理医生联系方式吗?”
乔伊在那头头疼,感觉自家老板在做违法的事情,但是还得拿工资:“老板,这种事情太私密了,不好查啊,就算查到了也不好直接用。”他踌躇着又补上一句“不过您要是想查我先试试?”
电话一头只剩下呼吸声,良久之后,他听见夏宴说:“算了吧,先查查那个心理医生的就职医院或者工作室信息。”
“好。”乔伊应道。
挂掉电话后,夏宴打开电脑,顺着微博上范煜琛的词条玩下翻,翻到一条两年前的微博。
[范煜琛因个人心理原因暂停工作]
他记得就是因为这个词条,后来范煜琛在大众视野里消失了很久,直到今年七八月的时候播出了一部他的古装戏才又打开市场,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九月份去帕尼斯参加了金栩奖的颁奖典礼。
夏宴打开八百年不用几次的微博和短视频软件,搜索范煜琛的词条,全都是为他庆生的内容。
台灯的灯光被他调到最小档,像是很久以前蜡烛点然后在脸上跳跃的火光,然后自己会说:“祝你生日快乐。”
手机一声提示音,把夏宴飘荡的记忆收回来,乔伊把工作室信息发了过来。夏宴上下查看了一遍,脸上终于浮现了一点笑意,但也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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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煜琛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小时后是被冻醒的,阳台桌面上的花有些焉了,外面已经停下的雪在深灰的天空下依旧散发着冷气,被风裹着吹进来。
光怪陆离的梦境如潮水般褪去,顷刻间留下安静的底色。范煜琛坐起来,把室内的灯打开,然后将窗帘拉上,听到手机来了一个消息。
[我是夏宴]
他垂下目光,神色不明,嘴唇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点击通过。
[我已经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一排灰色小字,范煜琛一般都是发一个场面话或者寒暄一番。夏宴的头像是一只猫,黑白色。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许久,在打招呼和问他为什么突然加联系方式这两个问题中选了沉默,于是关掉手机十分钟后,他收到对面发过来的第一句话。
[夏宴:剧本围读会暂时取消了,你明天方便的话可以来我工作室。]
公事公办,体面得当。范煜琛看着他的回复,觉察出一丝不对来。剧本围读会取消他怎么不知道?
他打开《雪烬嵘春》剧组的工作群,发现制片人已经在群里通知过了。范煜琛切回与夏宴的聊天框,输入了一个“好”字,至少他自认为这个回复还是挺公事公办的,自觉不够,他又在后面添上了一句“多谢。”
一条消息仿佛石沉大海,此后再无回音,直到范煜琛洗漱完躺在床上准备关灯时也没有等来一丝动静,心里微妙的感觉让他无法静下来写笔记,于是强迫自己盯着看了好几分钟没下笔才重新看进去。
夏宴坐在电脑前,屏幕里是一位心理医生的证件照,他自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并且顺利加上。
这位比较年轻的心理医生是位男性,此时戴着与夏宴别无二致的金丝眼镜,让他的心情无端有些烦躁,摘下眼镜放在旁边。
病人的心理资料和治疗过程都是对外保密的,夏宴当然知道这点,可他又觉得就这样看着反而更不好。
外面的雪停了好久,夏宴感到手背发凉,让他毫无缘由地想到了在聚会上范煜琛毫无血色的脸,恐怕在出来之前就已经很不舒服了,还说着那么娴熟的场面话。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翻开群聊,找到范煜琛的微信资料,选择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