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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枢三年的长安,朱雀大街上的槐花落了又开,国子监太学的朱漆门里,三十张青案沿窗排开,案上砚台泛着墨香。
      这年秋闱后,新入学的弟子里,有六个身影总被人悄悄打量——
      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李明月,跟着她的丫鬟青禾;礼部侍郎之子王珩,伴读小厮阿砚;还有京兆尹家的公子苏彻,书童石头。
      太学规矩奇特,博士授课只讲三言两语,余下全凭弟子自学,修满“经义”“策论”“算术”六十分方能毕业。
      头一年,青案间的界限还模糊着:
      李明月带的蜜饯总分给青禾一半,王珩抄书时,阿砚常替他研墨,顺便把漏写的注脚补上;苏彻与人辩《论语》,石头蹲在廊下听,手里还攥着没送完的茶盏。
      春日里论“礼”,博士只留一句“克己复礼为仁”便拂袖而去。
      李明月铺开宣纸,写“礼者,别尊卑,定秩序”,青禾在旁磨墨,忽然轻声道:
      “前日见杂役老丈给母亲治病,药钱凑不齐,典了过冬的棉絮——若礼只论尊卑,老丈的礼在何处?”
      李明月笔尖一顿,第一次发现丫鬟的指甲缝里,除了墨痕还有磨墨时蹭的茧。
      那年桃花开得盛,苏彻在曲江池边给石头讲《算经》,忽见邻案的少女用算筹排“均田制”的账,凑过去争论半宿,竟成了日后常并肩看星的伴侣。
      王珩则迷上了校勘古籍,阿砚跟着他在藏书阁翻到后半夜,渐渐能指出他抄错的异体字。
      秋末算学分,李明月以经义满分居首,青禾的策论得了“观微知著”的评语,苏彻与那少女因合作算学课题各得加分,
      王珩的校勘记被博士刊在了《太学辑要》上,阿砚替他誊写时,偷偷在尾页盖了自己刻的小印章。
      石头最得意,他帮厨时听杂役们说收成,写的《长安米价记》得了策论一分,那是他头回靠笔墨换学分。
      天枢四年的风里带了些肃杀。博士讲“民为邦本”,却扔出个难题:
      “今年关中大旱,官府发粮赈灾,富户囤粮抬价,该当如何?”
      李明月先起身,裙裾扫过青案:“当依律严惩囤粮者,再开官仓平抑粮价。”她自幼听父亲议政事,说的是朝廷常法。
      苏彻摇头:“律条管得住明面上的富户,管不住暗中勾结的胥吏。
      去年我家管家就借着赈灾,把陈米掺进新粮里发下去。”
      他想起那时石头偷偷把自家的米送给饿肚子的小乞丐,被父亲骂“多事”。
      王珩推了推眼镜:“根本在‘均’字。《礼记》说‘老有所终,幼有所长’,若能让百姓不必靠富户存活,自然无囤粮之患。”
      他说的是典籍里的理想国。
      阿砚忽然站起,手里还捏着没看完的《农书》:
      “小人老家在渭南,旱灾时地主说‘地是我的,粮自然也是我的’。
      若律法只护着地主的地,严惩囤粮不过是换个法子让他们藏粮。”
      他声音发紧,那年他弟弟就是饿极了去偷粮,被打断了腿。
      青禾的脸有些白,她低头看着案上的字:
      “上月给家里寄钱,娘说村里的井干了,乡绅却把水引去浇自家的花。
      官府来查,乡绅给了银子,就说‘是天要旱,非人力可为’。”
      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娘去讨水,被乡绅家的恶犬追着咬。
      石头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来划去:
      “我算过,官仓的粮够分给灾民,可运粮的车要过七道关卡,每道卡都要留‘过路费’,到灾民手里只剩三成。”
      他算的是帮厨时听来的账,那些数字比《算经》里的难题更让人心慌。
      争论声惊动了窗外的博士。
      老头背着手听了半晌,忽然问:“若你们是主事者,会先治富户,先查胥吏,还是先改律法?”
      李明月怔住,她从未想过“依法办事”之外的路。苏彻看着邻座少女,想起她算“均田制”时说的“账好算,人难算”。
      王珩翻着《礼记》,忽然觉得那些字句在旱灾的尘土里有些轻飘飘的。
      阿砚攥紧了《农书》,封面上的“神农教民耕种”被他摸得发亮。
      青禾悄悄把案上的“民为邦本”四个字描得更深。
      石头站起来,树枝在地上戳出个坑:“我想先去看看关卡上的‘过路费’,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那日的课没得出答案,三十张青案上,有人续写策论,有人对着《水经注》发呆,有人把“公正”二字写了又改。
      暮色漫进太学的窗,李明月看见青禾在抄《孟子》,抄到“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时,笔尖滴下一点墨,像颗没掉的泪。
      第二学年的学分册上,六个人的名字挨在一起。
      李明月的经义分少了些,策论多了一分;
      王珩的校勘记里,开始出现“渭南租税考”这样的篇目;
      苏彻和那少女的算学课题,添了“关卡耗损计算”的附录;
      阿砚的名字第一次单独出现在《太学辑要》上,写的是《农家疾苦十记》;
      青禾的策论得了博士的朱批:“女子虽弱,见地可畏”;
      石头最开心,他帮杂役写的《赈灾粮分发状》被博士拿去给京兆尹看,据说真的改了两道关卡的规矩。
      长安的槐花又落了,飘进窗棂,落在三十张青案上。
      没人知道这些年轻的议论会走到哪一步,但当李明月不再只说“律法”,阿砚不再自称“小人”,
      当青禾敢在博士面前论“乡绅”,石头能用算筹算出“公道价”时,太学的风里,已经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博士在年终评语里写的:
      “学分易修,民心难测。然三十人论一事,见高低,知冷暖,便是太学的真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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