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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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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五年秋:纸页寄民声,算筹定公秤
天枢五年的秋意,是从太学藏书阁窗棂间钻进来的。
檐角的梧桐叶被风卷着,落在摊开的粮价记录表上,带着一丝刚褪去的麦香 ——
那香气还沾着柳溪村田埂的泥土气,是上个月王珩和石头跟着博士去乡下核查时,沾在衣料上带回来的。
此时,藏书阁内静得只剩算筹碰撞的脆响。
石头跪坐在矮案前,把近三年关中各州县的粮价按 “春耕”“夏收”“秋收” 拆分成三栏,用蝇头小楷抄在泛黄的麻纸上。
他的指尖沾着浓黑的墨汁,在纸页边缘蹭出几道浅浅的印子,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眼前的数字,时不时从布包里摸出根算筹,在案上摆出复杂的算式。
王珩则坐在对面,手里捏着一本《齐民要术》,时不时对照着粮价记录标注批注,眉头微蹙 ——
去年夏收时,同州的粮价比邻州低了三成,这里面定有蹊跷。
“哐当” 一声,藏书阁的木门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博士提着公文袋快步走进来,袍角还沾着外面的露水,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他走到案边,将公文袋往桌上一放,声音里满是欣慰:
“你们俩的差事,成了!”
王珩和石头同时抬头,眼里满是诧异。博士解开公文袋上的绳结,抽出一卷明黄色封皮的公文,递到王珩面前:
“户部尚书亲批的回函,说你们呈的《夏收粮价克扣录》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已经派了三名专员去柳溪村复核。
更要紧的是,他们打算把你们记录的粮价核算方法,在整个关中推行‘官秤核验制度’,以后粮商收粮,都得按你们定的标准来!”
王珩伸手去接公文,指尖竟有些发颤。麻纸的纹理粗糙,触在指尖却格外滚烫。
他缓缓展开公文,只见上面用朱笔写着
“依所呈数据,重定官秤标准,严禁私秤克扣”,
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分量。他下意识地翻开自己写的《夏收粮价克扣录》,扉页上还贴着石头画的柳溪村地图 ——
用炭笔勾勒的田埂弯弯曲曲,赵老栓家的土坯房旁画了个小小的麦垛,粮商的收粮点则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
“此处秤砣轻二分”。
“太好了!” 石头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算筹从案上滑落,滚了一地,他却顾不上捡,凑到公文前盯着那行朱批,拍手笑出声,
“赵大伯再也不用怕粮商扣粮了!上次咱们去他家,他还说去年夏收被克扣了半石粮,冬天差点没米下锅呢!”
王珩看着石头雀跃的模样,嘴角也泛起笑意,可没等这股喜悦漫开,博士的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王珩:
“专员今早派人送来的急信,说事情没那么顺利。
有些州县的粮商跟当地胥吏串通好了,把官府发的标准秤藏了起来,对外说‘新秤还没造好’,依旧用私秤收粮。
这是清河县农户写的信,你看看。”
王珩接过信纸,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水渍 ——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有些笔画还洇开了,却透着满心的焦急:
“博士老爷,粮商还在扣粮,我家今年收了五石麦,被他们说‘潮粮’扣了两成,又用小秤称,最后只给算四石。
我们去找胥吏告状,他们却把我们赶出来,说‘粮商的秤没问题’。
老爷,我们该咋办啊?”
信纸捏在手里,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王珩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柳溪村的场景:
赵老栓蹲在自家麦垛旁,手里攥着空了的粮袋,老泪纵横地说 “粮商的秤杆从来没平过”;
李阿婆抱着装着半袋麦的布包,坐在田埂上哭,说 “这点粮不够孙子过冬”。
那些愁苦的脸在眼前浮现,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劲 ——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转头看向石头,眼神坚定:“咱们得去趟清河镇。
光靠专员和公文不够,得亲眼看看他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把他们的猫腻揪出来。”
石头立刻点头,弯腰把地上的算筹一个个捡起来,塞进布包,又把案上的粮价记录和《算经》叠好放进怀里,拍了拍胸口:
“我跟您去!我能算清他们的秤差多少,扣了农户多少粮!
上次在柳溪村,我就看出粮商的秤砣比标准轻三分,一斗粮能少算半升呢!”
第二日天还没亮,三人就骑着马往清河镇赶。
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官道上,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马蹄踏过,溅起细碎的水花。
博士坐在马上,手里拿着一本《唐六典》,时不时跟两人讲起前朝 “官秤核验” 的旧事:
“太宗年间,有个粮商私改秤具,克扣军粮,最后被查出来,流放三千里,所有被克扣的粮都还给了农户。
如今的粮商,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赶到清河镇时,已近正午。
镇口的收粮点围着不少农户,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老远就能听见。
三人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粮商,正叉着腰站在秤旁,秤杆被他压得翘得老高。
农户李二婶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粮袋,颤巍巍地放在秤盘上,眼里满是期待。
可粮商只扫了一眼,就摆手道:
“你这粮潮得很,得扣两成!不然我收回去也没法存,要发霉的!”
“不能扣啊!” 李二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去拉粮袋,却被粮商推开,
“这是我家今年仅有的口粮,我家老头子卧病在床,孩子还小,再扣两成,我们冬天就没的吃了!”
“少啰嗦!” 粮商不耐烦地挥手,
“要么按我说的算,要么你就把粮拉回去,没人拦着你!”
周围的农户都敢怒不敢言,有的低下头叹气,有的悄悄抹眼泪。
石头见状,悄悄挤到秤边,趁粮商转身跟伙计说话的功夫,飞快地用手指量了量秤砣的直径,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丝线系着的铅块 ——
这是他特意按标准秤砣的重量做的,用来比对私秤。
他把铅块放在手心,再悄悄托起秤砣,心里立刻有了数:这秤砣比标准轻了五分!
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纸笔,蹲在地上,用膝盖当桌子,写下 “秤砣轻五分,每石少算一斗二升”,
又抬头看了看粮商说的 “潮粮扣两成”,在后面画了个叉,标注 “实际潮度仅需扣半成”。
王珩则走到人群外,找到正在维持秩序的里正。
里正穿着一身旧官服,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见王珩过来,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番,得知是太学来的博士和弟子,才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
“不是我们不管,是管不了啊。
这粮商是州府某个大人的远亲,每年都会给胥吏送好处。
上个月有农户去州府告状,结果不仅没告赢,还被胥吏以‘诬告’的罪名罚了五斗粮。现在没人敢再去告了。”
“荒谬!” 博士气得脸色发白,从怀里掏出《唐六典》,翻到 “市舶司?度量衡” 篇,指着上面的字说,
“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凡官秤私改者,杖六十,罚粮百石;胥吏包庇者,同罪论处。’
天授年间,雍州有个粮商私改秤具,克扣农户粮,最后被查出来,不仅流放三千里,还把所有克扣的粮都赔给了农户。
如今的胥吏,竟敢无视律法,包庇粮商,难道他们就不怕朝廷追责吗?”
里正和围过来的农户都愣住了,眼里满是震惊 ——
他们只知道粮商和胥吏欺负人,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律法。
博士见状,从公文袋里掏出户部回函的副本,分给农户们:
“这是户部尚书亲批的公文,现在关中各州县都要推行‘官秤核验’,你们若再被克扣,就拿着这公文去州府告!
我倒要看看,哪个胥吏敢再包庇!”
农户们接过公文副本,互相传看,眼里渐渐燃起希望。
李二婶捧着副本,手都在抖,哽咽着说:
“要是早有这东西,我家去年也不会被克扣那么多粮了。”
王珩趁机招手让石头过来,把他写的计算纸递给里正:
“里正请看,这是石头算出来的克扣数。
李二婶的粮共三石,粮商说潮粮扣两成,实际只需扣半成,多扣了四斗五升;
又因为秤砣轻五分,每石少算一斗二升,三石就少算三斗六升,总共被克扣了八斗一升。”
石头站在一旁,清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收粮点:
“张大叔的粮四石,秤砣轻五分,少算四斗八升;
王阿婆的粮两石,潮粮多扣一成五,少算三斗,加上秤差,共克扣五斗四升……”
他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清晰,农户们越听越气愤,纷纷围到粮商身边,要求他补粮。
粮商脸色煞白,想偷偷从后门溜走,却被突然赶来的州府官员拦住。
原来博士早在出发前,就派人快马去州府送信,把清河镇粮商和胥吏勾结的事说了一遍,还附上了农户的来信和石头的计算记录。
州府官员走到秤旁,拿起石头的计算纸,又让人找来标准秤,当场核验。
当看到标准秤称出的粮数比粮商的私秤多了近一石时,官员脸色铁青,厉声下令:
“将粮商押回州府审问,彻查他与胥吏的勾结!所有被克扣的粮,必须在三日内补还给农户!”
粮商被押走时,还在挣扎着喊 “我认识你们大人”,却没人理会他。
农户们围着官员,不停地道谢,李二婶更是拉着石头的手,非要把自家的鸡蛋塞给他:
“好孩子,多亏了你,不然我们的粮就白被克扣了。”
解决了清河镇的事,三人往太学回赶。
路上,石头从怀里掏出《算经》,指着其中一页 “均数法” 的内容,抬头问王珩:
“公子,你看这个‘均数法’,能不能用来算各州县的官秤标准?
把每个州县往年的粮价、收成算个平均数,再定一个统一的官秤重量,这样粮商就没法随便改秤了。”
王珩接过《算经》,看着石头在书页上用墨笔标注的重点,心里忽然一暖。
他想起第一次见石头时,石头还是个在太学门口捡废纸的小乞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如今,他不仅能熟练地用算筹计算粮价,还能主动思考如何用算术解决实际问题 ——
这就是学问的力量,能让一个出身低微的人,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理想。
博士走在前面,回头看两人凑在一起讨论算题的模样,笑着说:
“石头,你这勤学的劲儿,比太学里不少弟子都强。
太学明年开春要招新生,如果你想考,我可以教你读经、写策论,以你的聪明劲儿,肯定能考上。”
石头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 我出身低微,太学的弟子都是官宦子弟,我能学好吗?”
王珩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
“出身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
你看,你用算筹帮了柳溪村、清河镇的农户,让他们能拿到应得的粮,这比那些只会死读经书的弟子强多了。
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学好。”
回到太学已是傍晚,夕阳透过藏书阁的窗,洒在案上的纸页和算筹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王珩坐在案前,把清河镇的经历写成《清河粮案纪实》,笔尖落下,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感慨 ——
学问从来不是孤芳自赏的卷册,不是藏在藏书阁里的古董,
而是能让官秤归正的公义,是能让农户饱腹的麦饼,是能让像石头这样的人,凭着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别人的生活。
石头则坐在对面,认真地整理着这次的计算记录,把 “秤砣重量与粮数误差表”“潮粮扣除标准” 一一列出来,打算附在《清河粮案纪实》后面。
他抬头看向王珩,眼里满是憧憬:
“公子,等我考上太学,学好了算经和律法,咱们再去更多的村子,让所有农户都能用上公平秤,再也不受粮商的欺负!”
王珩看着他眼中的光,笑着点头,拿起笔,在《清河粮案纪实》的末尾添了一句:
“为民者,当以纸页寄民声,以算筹定公秤,以初心守公道。此非独为农户,亦为天下之公义也。”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落在纸页上,带着秋日的暖意。
藏书阁内,算筹碰撞的脆响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比以往更坚定,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