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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谷听潮 ...


  •   老城区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我蹲在“声骸铺”的门槛上,看着雨丝斜斜地扎进青石板缝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屋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晃悠,却发不出完整的声,只有“咔啦咔啦”的钝响——铃舌上的铜锈太厚了,像给声音裹了层棉袄。

      “林砚,那台‘海浪花’还修不修?”隔壁杂货铺的老张探出头,手里举着把掉了漆的黑伞,“不修我可当废品收了啊,搁这儿占地方。”

      我回头看了眼店里。靠窗的长桌上,躺着台半旧的黑胶唱片机,外壳是暗褐色的胡桃木,边角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纹路。这是三天前一个老太太送来的,说是什么“海浪花”牌,当年托人从南边捎来的稀罕物,现在唱针卡着不动,转起来像哮喘病人喘气。

      “修。”我应了一声,起身把铜铃摘下来。铃舌上的锈得用白醋泡,再用细砂纸磨,磨到露出亮闪闪的铜色,才能让它重新唱出脆生生的调。就像人心里的结,得一点点拆,急不得。

      店里堆着太多“结”。墙角立着台老式座钟,摆锤卡在凌晨三点,钟面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黄铜;货架第二层摆着排磁带,最左边那盘卡得厉害,绞在一起的磁粉像团乱麻,标签上印着模糊的“月亮圆了”;还有个缺了口的搪瓷杯,杯沿的红漆褪成了粉,杯底沉着半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去年冬天,一个老爷子拿来的,说这杯子陪着他老伴喝了四十年早茶,现在人走了,杯子也不肯好好盛水了。

      我给这些物件起了个总名叫“声骸”。老张说这名字不吉利,像停尸房的牌子,但我觉得贴切——它们都曾有过鲜活的声,如今只剩下空壳,像搁浅在时光里的骸骨。

      雨势渐大时,门被推开了。风铃又“咔啦”响了两声,带进一股混着雨水的潮湿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像陈年旧纸的味道。

      “请问……能修这个吗?”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我抬头,看见个穿藏青色旗袍的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支银发簪挽着,簪头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在昏暗的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她手里捧着个木盒,盒子是深棕色的,边角包着铜皮,已经磨得发亮,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您先放桌上吧。”我擦了擦手上的机油,搬了张藤椅给她,“喝杯热茶?刚泡的龙井。”

      老太太没坐,只是把木盒轻轻放在长桌上。盒盖打开时,发出声极轻的“咔嗒”,像有只小虫子在爬。里面铺着块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中央躺着张黑胶唱片,边缘有些磨损,标签已经泛黄,上面印着朵奇怪的花——花瓣尖尖的,一半像玉石,一半像砂砾,底下写着行小字,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只能辨认出“石上……三百年”几个字。

      “这唱片……”我刚要伸手,老太太突然按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很凉,指腹上有层薄茧,像常年做针线活的人。

      “它不是普通唱片。”老太太的眼睛很亮,瞳孔里映着唱片的影子,“它自己会‘选’修它的人。”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唱片的纹路,那些螺旋状的凹槽里,竟隐隐泛着极淡的银蓝光,“你听。”

      我把耳朵凑近。唱片是静止的,却隐约能听见些细碎的声——不是电流的杂音,是像风吹过峡谷的呜咽,混着点沙子流动的“沙沙”声,还有一句极轻的、带着回响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该来啦。”

      这声音让我指尖发麻。修过的老物件里,有会在雨夜哭的座钟,有能哼出摇篮曲的磁带,却从没见过会自己“说话”的唱片。更奇怪的是,那句“该来啦”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记忆最深处,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时,总在耳边念叨的一句话,具体是什么早忘了,只记得同样的、带着笃定的温柔。

      “它卡壳很久了。”老太太收回手,从绒布底下摸出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怀里抱着的正是这台“海浪花”唱片机,背景是片金色的沙地,远处有团模糊的雾,女人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这是我家先生的妹妹。”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些,“当年她抱着这唱片去了南边,说要找‘会开花的沙子’,从此再也没回来。这唱片是上个月在她的旧箱子里找到的,转起来总卡壳,卡壳的地方,就反复唱这三个字。”

      我拿起唱片,对着光看。在唱片边缘磨损最厉害的地方,银蓝光更亮了些,像有液体在里面流动。当我的指尖触到那些银蓝光时,唱片突然“嗡”地一声轻颤,那些螺旋状的纹路里,银蓝光顺着纹路游走,像无数条细小的蛇,瞬间爬满了整个盘面。

      “它认你。”老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释然,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我找了很多修唱片的师傅,它都没动静。林砚,你帮它修好吧,别让它总卡在那句话上。”

      她没说修好了要做什么,也没问价钱,放下唱片和照片就走了。我追到门口时,只看见她的旗袍角消失在雨巷尽头,像被雨水融化的墨点。门楣上的铜铃突然响了声脆的,像在跟她说再见,低头看时,铃舌上的铜锈不知何时掉了一小块,露出亮闪闪的铜色。

      那天傍晚,雨停了。夕阳从云层里漏出来,给“声骸铺”的玻璃窗镀上了层金边。我把那张奇怪的唱片放进“海浪花”唱片机,小心翼翼地放下唱针。

      唱针接触唱片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音乐,只有阵极轻的“沙沙”声,像老太太照片里的沙地。几秒钟后,那句“该来啦”响了起来,比刚才听得更清晰,带着种穿透耳膜的力量,直往脑子里钻。

      接着,唱片开始卡壳。

      “该来啦……该来啦……该来啦……”

      三个字像被揉碎的玻璃,反复切割着空气。唱片机的外壳开始发烫,胡桃木的纹路里渗出银蓝色的光,和唱片上的光融在一起,在桌面上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我想关掉开关,手却像被黏住了,动弹不得。

      窗外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不是黄昏的暗,是像被人用黑布蒙住了眼睛的暗。风卷着雨丝撞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响,却传不进店里——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张光网吸走了,包括我自己的心跳声。

      唱片卡壳的速度越来越快,“该来啦”三个字重叠在一起,变成道尖锐的嗡鸣。银蓝色的光网突然收紧,像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我看见光网里浮现出无数碎片:金色的沙地,白色的雾,照片里女人的笑脸,还有朵半玉半沙的花,正在光网中央慢慢绽放。

      “该来啦——”

      最后一声嗡鸣炸开时,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唱片机、“声骸铺”、老城区的雨巷,都在迅速后退,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印。只有那张唱片,紧紧贴在我的掌心,银蓝色的光裹着我,往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坠去。

      不知坠了多久,也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潮湿的苔藓味。

      不是老城区墙角那种带着霉味的苔藓,是清新的、带着点甜味的气息,像刚剥开的薄荷糖。我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柔软的、带着绒毛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厚厚的苔藓上,苔藓是银绿色的,表面泛着极淡的光泽,像撒了层细粉。

      四周全是雾。

      不是城市里那种灰蒙蒙的雾,是半透明的白,像被揉碎的棉絮,轻轻贴在皮肤上,带着点凉丝丝的湿意。雾很浓,只能看清眼前几步远的地方,再远些,就只有模糊的黑影,像蹲在那里的巨人。

      最奇怪的是声音。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没有自己的呼吸声。整个世界安静得像被抽空了,只有一种极轻的、类似心跳的“咚咚”声,从脚下的苔藓里传出来,规律而缓慢,让人心头发沉。

      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沾满了银绿色的苔藓碎屑。掌心空荡荡的,那张黑胶唱片不见了,只有指尖还残留着银蓝色的暖意,像它留下的最后痕迹。

      “有人吗?”我试着喊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就化作无数彩色的泡沫,从嘴里飘出来,在雾里轻轻炸开,没有丝毫回音。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憋气,猛地探出头时,喉咙里发不出声的那种恐慌。我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所有的声音都会变成泡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雾里。

      就在这时,脚下的苔藓突然动了动。

      不是风刮过的那种动,是像有什么东西在苔藓底下钻。那“咚咚”的心跳声突然变快了些,节奏也乱了,像被惊扰的鼓点。我低头,看见银绿色的苔藓上,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银蓝色光点,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正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

      “别碰那些光!”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雾里炸开,不是泡沫,是真实的、带着点颤音的声。

      我猛地抬头,看见雾里走出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很矮,比我蹲在地上时高不了多少,周身裹着层淡淡的银蓝光,像个会发光的萤火虫。等它走近些,我才看清——那不是“人”。

      它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用淡蓝色的光织成的,没有清晰的轮廓,只能看出个大致的人形。头上“长”着一团蓬松的、像头发的东西,也是淡蓝色的,却在微微波动,像流动的声波。最奇特的是它的“手”,是两条细长的光带,末端微微发亮,正警惕地指着我脚边的银蓝光点。

      “你是‘外面来的’?”光带生物歪了歪头,声音像风铃被轻轻敲响,“长老说,外面来的人身上有‘死寂’,会吓跑苔藓的。”

      它的话刚说完,我脚边的银蓝光点突然往后缩了缩,像被吓到的小虫子。那“咚咚”的心跳声也慢了下来,重新变得规律。

      我张了张嘴,想问问这里是哪里,却又怕声音变成泡沫。光带生物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光带轻轻晃了晃:“你还不能‘说’,得先让清声池的水洗洗‘喉咙’。”它凑近了些,我才发现它“脸”的位置,有两团更亮的浅蓝色光,像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我叫阿涟,是回音谷的鸣者。你呢?”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上的苔藓,想告诉它我叫林砚。阿涟的光带突然亮了亮:“你是说,你叫‘砚’?像写字的石头?”

      我赶紧点头。

      “挺好的名字。”阿涟的光带在空中画了个圈,“跟我走吧,长老在听潮石等你。只有他知道,你为什么会掉进回音谷。”

      阿涟转身往雾深处走,淡蓝色的光在雾里拖出条长长的尾巴,像条会发光的鱼。我跟在它后面,发现那些银绿色的苔藓会随着阿涟的脚步,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在跟它打招呼。而我走过的地方,苔藓却没什么动静,只是银蓝色的光点会悄悄跟着,像一群好奇的小尾巴。

      “回音谷里的东西都‘认声’。”阿涟回头看了我一眼,光带指了指我的脚边,“它们喜欢你身上的‘调子’,只是暂时怕生。等清声池的水泡过,你就能跟它们说话了。”

      “调子?”我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让我想起那张黑胶唱片,想起那些螺旋状的纹路。

      雾渐渐淡了些,能看见远处有块巨大的、灰白色的石头,像一头趴在地上的巨兽。石头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那些纹路里流淌着银蓝色的光,像有无数条小河在石头上蜿蜒。刚才听到的“咚咚”声,就是从这块石头里传出来的,此刻听得更清晰了,像石头在呼吸。

      “那是听潮石。”阿涟的声音里带着点敬畏,“它记着回音谷所有的事,从第一缕雾飘进来,到第一片记叶落下来,都在它的纹路里藏着。”

      走近了才发现,听潮石比远看时更大,足有三层楼那么高,表面光滑得像被打磨过。那些银蓝色的光在纹路里流动,偶尔会在某个节点聚成一团,然后“啵”地炸开,化作无数光点,飘进雾里——像石头在“说话”。

      石头底下站着个更高大的光带生物。它的身体是深蓝色的,比阿涟的光带更粗,头上的“声波头发”也更蓬松,像一团翻滚的云。它的眼睛是深紫色的,正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阿涟的好奇,只有一种沉淀了很久的平静,像老座钟的钟摆,不慌不忙。

      “他就是长老。”阿涟的光带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长老很少说话,但他什么都知道。”

      长老没有开口,只是抬起一条光带,指向听潮石上的一道纹路。那道纹路比其他的更深,里面的银蓝光也更亮,像条藏着秘密的河。我顺着光带的方向看去,突然发现那道纹路的形状,竟和那张黑胶唱片的螺旋纹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听潮石的“咚咚”声突然变了调,像有人在石头里面拨动了琴弦。那道螺旋状的纹路里,银蓝光猛地炸开,化作一张光网,和我坠空前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光网里浮现出清晰的画面:金色的沙地,白色的雾,半玉半沙的花,还有那句反复出现的“该来啦”。

      “噬声兽的残响,终于找到‘引’了。”长老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每个字都带着回音,“你身上有‘原音’的味道,是它把你‘牵’来的。”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噬声兽”三个字让我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阿涟的光带也垂了下来,声波头发变得黯淡了些,像被吓到的小狗。

      “别怕。”长老的深紫色眼睛柔和了些,“回音谷的雾能挡住它们。但你得留下,直到弄明白,那片‘跟着你’的枯叶,到底想带来什么消息。”

      “枯叶?”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襟。

      那里果然藏着东西。一片青灰色的枯叶,边缘有些卷曲,摸上去却不像普通的叶子,更像某种坚硬的皮革,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和听潮石的纹路,和黑胶唱片的纹路,一模一样。刚才坠落时太慌乱,竟没发现它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衣襟。

      当我的指尖触到枯叶时,它突然轻轻颤动起来,发出极轻的嗡鸣。听潮石的“咚咚”声也跟着呼应,银蓝色的光在石头表面流动得更快了,像在和枯叶对话。

      阿涟的光带凑近枯叶,又赶紧缩了回去,光带末端亮得发颤:“它……它的调子好老啊,比长老的年纪还老。长老,它是不是……”

      “是‘预兆叶’。”长老的光带轻轻覆盖在枯叶上,“记着还没发生的事。它跟着他来,不是偶然。”他抬起头,深紫色的眼睛看向我,“林砚,清声池的水在等你。泡过之后,你就能在这里‘说话’了。至于能不能回去,得看你能不能读懂这叶子的调子——还有,能不能躲过噬声兽的‘耳朵’。”

      雾又开始变浓了,像要把听潮石和我们都裹起来。听潮石的“咚咚”声渐渐低沉,银蓝色的光也暗了下去,像石头要睡着了。阿涟拽了拽我的袖子,光带指向雾更浓的方向:“走吧,清声池在那边,去晚了,晨露就散了。”

      我跟着阿涟往雾里走,手里紧紧攥着那片青灰色的枯叶。它的嗡鸣很轻,却很坚定,像在说“别怕”。身后的听潮石越来越远,最后变成雾里一个模糊的黑影,但那“咚咚”的心跳声,却像钻进了我的骨头里,和我的心跳慢慢重合。

      我想起老城区的“声骸铺”,想起那台卡壳的“海浪花”唱片机,想起老太太照片里的女人和沙地。原来有些“声骸”不是死的,它们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听懂它们调子的人,带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而我,大概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带路人”。

      雾里的苔藓越来越软,银蓝色的光点也越来越多,像在为我引路。阿涟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来,清脆得像晨露滴落:“林砚,快点呀!清声池的水,要等太阳出来前泡才管用呢!”

      我加快脚步,掌心的枯叶又轻轻颤了颤。这一次,我好像听懂了它的调子——不是“该来啦”,是“欢迎来到回音谷”。

      至于噬声兽是什么,预兆叶记着什么,我能不能回去……这些都像听潮石的纹路,藏在雾里,得一点点去读,急不得。

      毕竟,修“声骸”的人,最懂什么叫“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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