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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声池的晨露 ...

  •   雾是被苔藓的“呼吸”弄醒的。

      我睁开眼时,藤蔓屋的顶篷还浸在淡白色的雾里,那些交织的藤蔓像浸了奶的纱,轻轻晃动着,漏下细碎的光。鼻尖萦绕着一股清苦的香,像野菊混着湿土,是阿涟昨天放在床头的“醒雾草”——她说这草的气味能让外来者更快适应谷里的雾,不至于总觉得胸口闷。

      “醒了?”阿涟的声音从门口钻进来,带着点晨露的湿意。

      她蹲在门槛边,半透明的光带正小心翼翼地拂过门框上的苔藓。那些银绿色的苔藓被她碰过,便微微挺起叶尖,吐出极小的银蓝色光粒,像在跟她打招呼。她的声波头发比昨天亮些,泛着淡金色的光晕,大概是沾了清晨的阳光,“长老说,清声池的晨露最‘软’,这会儿去泡,能把你身上的‘硬壳’泡得透些。”

      我坐起身,发现怀里的枯叶不知何时移到了枕边,青灰色的叶片上沾着几星苔藓碎屑,摸上去竟比昨天温润了些。它的调子很稳,像浸在水里的石头,只有凑近了才能“听”到一丝极轻的颤,仿佛在回应阿涟的话。

      跟着阿涟往谷心走时,雾正慢慢变薄。脚下的苔藓厚得像地毯,踩上去能听见“噗嗤”的轻响,像是里面蓄满了水。沿途的岩壁上挂着些垂下的藤蔓,藤蔓上的露珠坠下来,砸在苔藓上,溅起细小的光雾,那些光雾落地后并不散开,反而凝成半透明的小珠子,滚到路边,被早起的“雾虫”——一种只有指甲盖大、通体发亮的小虫子——叮当作响地搬回洞里。

      “雾虫最勤快了。”阿涟的光带指了指那些忙碌的小虫,“它们收集露水珠子,是为了给声骸树的根‘解渴’。声骸树喝饱了,才能结出更饱满的记叶。”

      她的话让我想起老城区的清晨。早点铺的蒸笼冒白气,修鞋匠的锤子敲得叮当响,还有巷口卖花的老太太,总在篮子里洒点水,让玫瑰的花瓣保持舒展——原来无论在哪,“活着”的动静都带着相似的暖意,像苔藓吸饱露水,像雾虫搬珠子,都在认真地“过日子”。

      清声池藏在一片环形的岩壁中间,像被群山捧着的一块蓝宝石。池水是极浅的金蓝色,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水面上,碎成无数跳动的光斑,像撒了一把融化的星星。池边的石头上长满了墨绿色的水草,草叶间浮着些银蓝色的光粒,随着水波轻轻晃,凑近了看,那些光粒里竟裹着细碎的影子:有的像飞鸟掠过,有的像树叶飘落,还有的像人的手指在写字。

      “这些是‘声骸光’。”阿涟蹲在池边,光带轻轻点了点水面,“清声池的水连着回音谷的声脉,谷里所有消失的声音,都会变成光粒沉在这里,慢慢发酵,最后变成养着苔藓和树的养分。”

      我顺着她的光带看向池底。在清澈的金蓝色水下,沉着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半颗生锈的铁纽扣,边缘已经被水泡得发酥;一小片碎玻璃,折射着光,像块假的钻石;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金属片,形状像老座钟上的齿轮,齿牙都快磨平了。

      “都是以前从‘外面’掉进来的人留下的。”阿涟的光带捞起那颗铁纽扣,光带碰过的地方,铁锈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长老说,清声池的水会把外来者身上‘不属于谷里’的东西筛出来,沉在池底。你看这纽扣,说不定以前别在哪个商人的马甲上,跟着主人走了很远的路呢。”

      她把纽扣放回水里,看着它慢悠悠地沉下去,声波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有时候我会想,这些东西的主人,是不是也像你一样,能听见记叶的调子?他们最后……回去了吗?”

      我想起那张黑胶唱片,想起照片里女人消失在沙地里的背影,突然觉得池底的这些“遗物”像一封封没寄出去的信,藏着无数没说完的故事。指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唱片炸开时的暖意——或许它也变成了声骸光,沉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等着被人捞起。

      “脱鞋进去吧。”阿涟的光带拍了拍我的胳膊,“鸣者的身体是声波做的,泡久了会‘化’,我在边上守着你。水不深,刚到胸口。”

      我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出乎意料的暖,像浸在晒过太阳的棉絮里,比体温稍高些,带着点温润的痒。水底的细沙轻轻蹭过脚心,不像普通的沙子那么糙,反而像被磨过的玉石,滑溜溜的。当水漫到膝盖时,那些银蓝色的声骸光突然围了过来,像好奇的小鱼,在我腿边游来游去,光粒擦过皮肤时,有点像静电的麻,又有点像极轻的吻。

      “别使劲攥拳头。”阿涟在池边喊,光带指着我的手,“你一紧张,身上的‘死寂’就会冒出来,会吓跑它们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缝里正往外渗着些灰黑色的雾气,像冬天呵出的白气,一碰到池水就“滋滋”化成了泡沫。那些泡沫浮到水面,并不立刻散开,而是凝成极小的、半透明的字,晃了晃就消失了——我认出其中一个是“修”,另一个是“钟”,都是我在“声骸铺”里最常说的字。

      “那是你心里的‘外面的声’。”阿涟的声音放柔了些,“清声池在帮你把它们一点点‘洗’掉。等洗完了,你说的话就不会化成彩色泡沫了。”

      水漫到胸口时,我突然听见了些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响在脑子里,像有人贴着我的太阳穴说话。最开始是模糊的“沙沙”声,像磁带转动的摩擦音,接着是老座钟的“滴答”,门轴的“吱呀”,还有老太太送来黑胶唱片那天,雨打玻璃窗的“噼啪”——都是“声骸铺”里的动静,鲜活得像就发生在昨天。

      “能听见吗?”阿涟的光带探过来,几乎要碰到水面,“这是清声池在帮你‘找’自己的声。外来者刚到谷里,声音会被雾‘困住’,得靠池水里的声脉把它们引出来。”

      我点点头,刚想说话,又想起会化成泡沫,便把话咽了回去。就在这时,一段更清晰的声音钻了进来,是个女人的叹息,很轻,带着点无奈:“等修好了,就……”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但这前半句让我的心猛地一缩——这是奶奶临终前的声音。那年我才十岁,守在她病床边,她指着床头柜上那台旧收音机,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没把话说完。我一直以为自己忘了那声音,原来它只是藏得太深,被清声池的水轻轻一泡,就浮了上来。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些‘没说完的话’。”阿涟像是看出了我的异样,声音低得像耳语,“清声池会把它们都泡出来,晾一晾,再还给你。这样你的声音就不会‘涩’了,像被露水润过的新叶。”

      我在池水里站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些灰黑色的“死寂”渐渐不再往外冒,声骸光也越来越大胆,有的甚至落在我的肩膀上,像沾了片会发光的羽毛。当最后一缕“死寂”从指尖渗出,化作泡沫消失时,我试着说了句:“阿涟,水有点凉了。”

      声音没有化成泡沫。

      虽然带着点奇怪的“涩感”,像砂纸磨过木头,又像没开嗓的歌手第一次发声,但它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水面上,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涟漪碰到池边的石头,还弹回来一丝极轻的回音。

      “成了!”阿涟的光带在空中打了个转,声波头发亮得像团火焰,“我就说晨露的力气最大吧!你听,你的声音像片没开嗓的新叶,涩是涩了点,但有劲儿,能扎根!”

      我笑着爬上岸,阿涟赶紧递过来一块银白色的绒布,让我擦干身上的水。绒布很软,吸水性极好,擦过皮肤时,能听见细弱的“簌簌”声,像光粒在唱歌。穿衣服时,我发现手腕内侧多了个浅青色的印记,像片蜷缩的叶子,边缘泛着极淡的银蓝光,和阿涟声波头发的颜色很像。

      “这是雾给你盖的‘戳’。”阿涟的光带碰了碰那个印记,眼里的浅蓝光团弯成了月牙,“说明谷里的雾认你了。以后你走在雾里,苔藓不会躲你,记叶也敢跟你说话了——有这个戳,声藏室的门也会为你打开。”

      “声藏室?”

      “是谷里存‘老声骸’的地方。”阿涟捡起我放在岸边的枯叶,光带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像在掂量分量,“里面有很多记叶,有的比长老还老,记着回音谷刚形成时的事。等你再适应几天,我就带你去,说不定你的记叶会跟那些老叶子说上话呢。”

      她把枯叶递还给我,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掌心,像有片冰凉的雪花落进来,又很快化了。我突然注意到,她的光带末端有些发暗,像电量不足的灯泡,光带边缘还沾着些银绿色的粉末——是苔藓的碎屑,比我身上沾的要多得多。

      “你的光带……”

      “没事没事。”阿涟赶紧把光带背到身后,声波头发晃了晃,像是在掩饰什么,“昨天帮长老整理声骸树的落叶,不小心蹭到的。鸣者的光带恢复得快,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话有点慌,像个被戳穿秘密的孩子。我没再追问,只是把那块银白色的绒布往她那边推了推:“这个给你擦一擦吧,看着像挺舒服的。”

      阿涟愣了愣,光带慢慢伸过来,接过绒布,轻轻擦了擦光带末端。阳光透过薄雾照在她半透明的身上,能看见光带里流动的银蓝光,像极了清声池的水。

      往回走时,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铺满雾坡,把苔藓照得发亮,远处的听潮石传来沉而稳的“咚咚”声,像在打节拍。阿涟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调子软得像棉花糖,声波头发随着调子轻轻晃动,泛着淡金色的光。

      我摸着手腕上的叶形印记,那里还残留着清声池的暖意。怀里的枯叶轻轻颤了颤,调子比昨天更清晰了些,像在跟着阿涟的歌打拍子。

      突然觉得,回音谷的雾或许不是墙,是层薄薄的纱,只要愿意伸出手,就能摸到纱后面的暖。而我身上那些“外面的声”,那些没说完的话,那些藏在心里的结,大概都会像清声池底的铁纽扣,慢慢被泡软,被磨平,最后变成滋养新声的养分。

      “对了,”阿涟突然停下脚步,光带指着前方一片挂满青灰色叶片的树林,“那就是声骸林。等会儿吃过早饭,我就带你去认记叶。它们昨天就跟我说了,想听听‘有雾戳的新声’是什么样的。”

      声骸林的方向,传来一阵极轻的、像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混着听潮石的“咚咚”声,像在欢迎我这个刚“开嗓”的新客。我攥紧怀里的枯叶,跟着阿涟往树林走,脚下的苔藓发出“噗嗤”的轻响,像在说“往前走吧”。

      毕竟,新的声音,总要在新的地方,才能唱得更响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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