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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雾送别 ...


  •   听潮石的震颤已经变成了呜咽。

      黑雾像被打翻的墨汁,在谷心翻涌成巨大的漩涡,每一缕灰黑色的雾丝都带着刺骨的冷,撞在皮肤上像被冰针狠狠扎了一下。记叶的碎裂声铺天盖地,银蓝色的光尘飘在雾里,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落在我的发间、肩头,瞬间化掉,只留下点凉丝丝的痕——这是回音谷在留我,用它最痛的方式。

      “快!”长老的声音从黑雾深处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涩。他的深蓝色身影正死死抵着听潮石裂开的缝隙,光带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弓弦,每一次震动都让他的轮廓淡一分,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成光尘。“雾障的声脉快断了!再磨蹭,连失声之地的影子都摸不到了!”

      我攥紧怀里的枯叶,它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青灰色叶片上的金色纹路在疯狂游走,织成一张半透明的光网,勉强将扑来的黑雾撑开半尺。阿涟站在我身后,光带正往我的藤蔓袋里塞最后一把固声苔,指尖的光粒掉得像漏雨,后颈那道缺痕已经扩大到能看见里面流动的蓝光,像一条正在流血的河。

      “沙里的石头会骗人。”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却还是固执地重复着叮嘱,声波头发垂下来,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点凉,“它们记着三百年前的恨,会把你往无响沙海引,千万别信。渴了就喝清声池的水,那水……那水记着谷里的雾,能让你想起回家的路。”

      “我知道。”我盯着她半透明的肩膀,昨天夜里她还在偷偷用声波补记叶,指尖的光粒掉在枯叶上,烫得叶片轻轻颤。此刻那处的光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像薄冰即将融化,“你答应我,等我回来,不许再用声波补记叶,不许再……”

      “别婆婆妈妈的!”她突然抬手,光带狠狠拍在我背上,力道却轻得像片羽毛,“再磨蹭,噬声兽的影子就要把听潮石啃穿了!”

      可她的光带刚离开我的背,就无力地垂了下去,指尖的光粒“嗒嗒”落在藤蔓袋上,发出细碎的响,像在哭。雾里的记叶突然安静了一瞬,有片半碎的老叶飘到我脚边,调子软得像叹息——那是声骸林里最老的记叶,记得阿涟出生时的第一声哭,记得长老年轻时的声波调子,此刻它在说“路上小心”。

      长老的光带突然发出“嗡”的震颤,听潮石的裂缝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黑雾瞬间暴涨,像一只巨手要把整个谷心攥碎。阿涟的光带猛地织成圆盾挡在我身前,可光盾刚碰到黑雾就“咔嚓”裂了道缝,她闷哼一声,半透明的身体竟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融进雾里。

      “走!”长老嘶吼着,突然将自己的光带往裂缝里猛地一送。深蓝色的声波炸开,暂时逼退了黑雾,却也让他的身影淡得像张薄纸,“林砚!记住——石上花要‘实感’养,你的体温、你的记忆、你没被雾磨平的痛……都是它的土!别弄丢了自己,不然谁也救不了回音谷!”

      我最后看了眼阿涟。她的声波头发已经快拖到地上,发尾的光粒像断了线的珠子,可那双浅蓝光团里的光,却亮得像两颗小太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在说“我等你”。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枯叶扔在地上,想扯着她往藤蔓屋跑,管什么噬声兽,管什么失声之地——可听潮石的呜咽、记叶的碎响、长老淡去的身影,都在告诉我:不能。

      “等我。”我攥紧她塞给我的苔藓饼,转身冲向裂缝。

      怀里的枯叶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金色纹路瞬间织成一张巨网,将扑来的黑雾硬生生撕开一条路。光网碰到黑雾,发出“滋滋”的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冰上,每前进一步,都能听见无数细碎的尖叫——那是空响在光网下消融的声,也是回音谷在为我开路的痛。

      “林砚!”阿涟的哭喊从身后传来,被黑雾撕成了无数碎片,“别忘了清声池的晨露!别忘了声骸林的新叶什么时候冒头!别忘了……”

      后面的话被听潮石的巨响吞没。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指尖的枯叶烫得越来越凶,金色纹路顺着我的手腕往上爬,与那片叶形印记彻底融在一起,暖得像团火,逼退了黑雾的冷,也逼退了喉咙里的哽咽。

      裂缝比想象中宽,像一道被劈开的伤口。穿过光网的瞬间,所有声音都被拉长、扭曲——听潮石的震颤变成了遥远的闷雷,记叶的碎响变成了风的呜咽,阿涟的哭喊变成了一根细得快要绷断的弦,轻轻刮着我的耳膜。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没有雾,没有光尘,没有声波的震颤。只有刺眼的阳光,像无数根金针扎在脸上,烫得人睁不开眼。脚下的触感从柔软的苔藓变成了滚烫的沙,每走一步都陷下去半尺,带着种要把人拖进地狱的沉。

      我猛地回头。

      身后是道无形的墙。墙这边是翻涌的黄沙,烫得能煎熟鸡蛋;墙那边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像块巨大的墨玉,将回音谷牢牢锁在里面。听潮石的轮廓、声骸林的影子,都被雾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银蓝色的光都透不出来——我真的离开了,以一种再也回不了头的方式。

      “呜……”藤蔓袋里突然传来轻响。

      是阿涟的声波发带。那缕银蓝色的光正贴在袋壁上轻轻颤动,发出极轻的调子,软乎乎的,像她平时跟记叶打招呼的声。我赶紧把袋子凑到耳边,指腹触到袋里的清声池水滴答作响,还有忆苔干燥的“沙沙”,混着阿涟偷偷录进去的笑声——是上次在清声池边,她学着谷外的人吹口哨,吹跑了调,自己笑得直不起腰的声。

      “傻子。”我摸着袋子,眼眶突然发烫。她明明连自己的声波都快保不住了,却还想着把回音谷的暖,全塞进这个小小的袋子里。

      怀里的枯叶轻轻哼起了调子。

      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碎片,不再是模糊的预兆,而是完整的一句,清晰得像刻在心上:

      “石上花,开在沙,沉默的人,记得它……”

      青灰色的叶片上,金色纹路慢慢平复,变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花瓣层层叠叠,像极了黑胶唱片上那个一半像玉、一半像沙的石上花印记。原来从一开始,它就在等这一刻——等我穿过雾障,等我站在这片沙海里,等我真正听懂它唱了三百年的歌。

      风沙灌进喉咙,带着股粗糙的涩,像阿涟第一次听见我说话时说的:“像没开嗓的新叶。”那时我还笑她不懂谷外的话,现在才明白,她早就在用回音谷的方式,记住我的调子了。

      我蹲下身,抓起一把沙。沙粒烫得像火,从指缝漏下去,发出“簌簌”的响,像记叶碎掉的声,又像阿涟掉光粒的响。长老说“必须离开的守护者”,原来不是逃离,是把牵挂变成种子,种在更远的地方,等它开花时,能为身后的人挡住所有风雨。

      藤蔓袋里的声波发带突然亮了亮,调子变得急促,像在提醒我什么。我抬头望去,远处的沙丘在阳光下泛着金,一道模糊的影子正从沙里慢慢升起,轮廓像块巨大的石头,却在微微颤动,发出心跳般的“咚咚”声——和听潮石的震颤,有几分像。

      枯叶的调子也跟着变了,变得沉稳、坚定,像在说“往前走”。

      我拍了拍身上的沙,把藤蔓袋系紧在腰间,让阿涟的声调和清声池的暖贴着心口。然后,我攥紧那片青灰色的枯叶,踩着滚烫的沙,朝着那道影子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阳光越来越烈,脚下的沙从金黄变成了淡红,像掺了血。风里开始有股铁锈味,和“声骸铺”老座钟的齿轮味很像,却更腥,更冷。藤蔓袋里的声波发带颤得越来越急,我知道,前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绕过一道沙丘,看见块半埋在沙里的石头。

      那石头灰扑扑的,表面布满裂纹,像块被摔碎又勉强粘起来的老玉。它顶端的裂缝正慢慢张开,像一只眼睛,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我刚靠近,就听见“咔哒”声,像有人在掰石头。

      “雾谷来的?”石头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是来寻‘原音’的吧?”

      我往后退了半步,想起阿涟的叮嘱:“别跟石头说话,沙里的石头会骗你,它们记着最痛的事,会把你往错路上引。”

      “不说话?”石头的裂缝张得更大了,里面竟渗出点灰黑色的雾,像回音谷的空响,“我知道原音在哪。往西边走,那里有片无响沙海,沙底下埋着三百年前的哭,比原音厉害多了,能直接把噬声兽的影子冻住……”

      “阿涟说,沙里的石头会骗人。”我打断它,转身就要走。

      “站住!”石头突然尖啸起来,裂缝里的黑雾瞬间暴涨,像只手要抓住我的脚踝,“你以为雾谷的小鸣者是好人?她没告诉你吧?三百年前,就是鸣者把‘原音’藏起来的!她们怕原音醒了,揭露出石上花谢的真相——那真相可比噬声兽的影子更吓人!”

      它的话像块冰砸进我心里。三百年前的真相?鸣者藏起了原音?可阿涟的眼神那么干净,长老的声音那么沉,他们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怀里的枯叶突然发烫,金色纹路亮得刺眼。石头裂缝里的黑雾碰到枯叶的金光,发出“滋滋”的响,像被火烧的塑料,瞬间缩了回去。石头发出痛苦的尖啸,裂缝猛地合上,再也没了声息,表面的裂纹却更深了,像张哭皱的脸。

      “果然是骗我的。”我摸着发烫的枯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阿涟说得对,这些石头记着的不是痛,是被痛扭曲的恨,它们见不得人往对的路上走。

      继续往前走时,太阳已经爬到头顶,沙粒烫得能烙伤人。我解开藤蔓袋,倒出一点清声池的水,水刚碰到嘴唇,就听见阿涟的声音在耳边响:“慢点喝,那水记着雾谷的晨露,喝太快会醉的。”

      我愣了愣,低头看袋子,里面只有晃动的水和蜷缩的忆苔。原来这水不只会记画面,还会记声音——记着阿涟叮嘱我时的调子。

      喝完水,力气恢复了些。我想起阿涟塞给我的苔藓饼,摸出来一块,干硬的饼上还留着她光带的温度。咬了一口,味道像谷外的麦饼,却带着声骸果的甜,那是阿涟知道我爱吃甜,特意多加的。

      “等我回去,你也得尝尝谷外的桂花糕。”我对着回音谷的方向轻声说,风沙卷着我的话往远处飘,不知道能不能传过那道无形的墙。

      又走了一个时辰,远处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那不是石头,是座半埋在沙里的石碑,碑上刻着模糊的纹路,像回音谷的声波纹路,却更古老,更沉。石碑周围的沙是黑色的,像被火烧过,踩上去竟不烫,反而带着点凉。

      枯叶的调子变得急切,金色纹路指向石碑的底座。我走过去,发现底座上有个凹槽,形状竟和枯叶一模一样。

      把枯叶嵌进去的瞬间,石碑突然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像听潮石的声脉被唤醒了。碑上的纹路亮起金光,与枯叶的纹路连成一片,在沙地上投射出一幅图——是石上花的全貌,根在雾谷,花在沙海,中间却断了一根线,像被人硬生生扯断的。

      “原来石上花的根,一半在雾里,一半在沙里。”我喃喃自语,终于明白枯叶为什么会既与听潮石共鸣,又能在沙海里指路——它本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

      石碑的震动突然停了,沙地上的投影消失,只留下最后一行字:“断链之处,原音所栖。”

      藤蔓袋里的声波发带轻轻颤了颤,调子软得像叹息,像阿涟在说“找到了”。

      我从底座上取下枯叶,发现叶片的青灰色里,多了一丝淡金,像被石碑的光染过。远处的沙丘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卷着沙粒掠过石碑,发出“呜呜”的响,这一次,风里竟带着点熟悉的调子——像阿涟编篮子时哼的歌。

      我抬头望向雾谷的方向,虽然看不见那道墙,但我知道,阿涟一定在等我,长老一定在撑着听潮石,记叶一定还在努力地活着。

      “我会找到原音的。”我攥紧枯叶,踩着黑色的沙,朝着断链之地的方向走去,“等着我。”

      风沙掠过耳边,带着股遥远的响,像无数个声音在应和:“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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