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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雾的尽头 ...


  •   沙粒第一次钻进鞋缝时,我听见了回音谷的最后一声叹息。

      那声音很轻,混在黑雾与沙海的交界线里,像阿涟光带扫过碎记叶的调子,带着点说不清的疼。我僵在原地,脚边一半是雾谷的银蓝忆苔,一半是沙海的烫金细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顺着鞋底往上爬——苔藓的潮润还没散尽,沙粒的灼烫已开始啃噬皮肤,像被两个世界同时拉扯。

      “别回头。”我对着空气说,声音刚出喉咙就被风沙撕碎。

      怀里的枯叶轻轻动了动,青灰色的叶片蹭过我的掌心,带着点凉。这是它在雾谷外第一次主动碰我,不像在听潮石边那样烫得灼人,倒像阿涟光带扫过皮肤时的触感,软乎乎的,像在说“往前走”。

      我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只脚踩进沙里。

      就在鞋底完全离开忆苔的瞬间,身后的雾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道银蓝色的声波发带——阿涟临行前塞给我的那缕头发,此刻正从藤蔓袋里探出来,疯狂地朝雾谷的方向颤动,发尾的光粒掉得像急雨,在沙上砸出一串细碎的坑。

      “回去。”我把发带按回袋里,指尖触到袋底的清声池水瓶,阿涟用固声苔缠了三层的瓶口,此刻还牢牢封着,瓶身凝着层细汗,像刚从雾谷的晨露里捞出来,“别耗力气。”

      发带似乎听懂了,慢慢安静下来,只留下微弱的震颤,像阿涟在低声啜泣。

      沙海比想象中更安静。

      没有记叶的合唱,没有听潮石的心跳,连风都带着种死寂的钝——它卷着沙粒掠过耳畔,发出“呜呜”的啸,却不像雾谷的风那样裹着暖意,是带着棱角的、能割破皮肤的冷,刮得脸颊生疼,像有无数只细沙做的手,在扯着我往回拽。

      我蹲下身,从藤蔓袋里倒出一点清声池的水。水在掌心晃了晃,映出我风尘仆仆的脸——胡茬冒出了些,眼角沾着沙,手腕上的叶形印记泛着淡淡的青灰,像片被晒蔫的枯叶。我小心地将水洒在沙上,水珠落地的瞬间,竟在沙面凝成了一小片银蓝色的光,像块缩小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是回音谷的轮廓,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罩着,却能隐约看见听潮石的尖顶,还在微微颤动。更远处,声骸林的方向泛着微弱的银蓝,像阿涟的光带在拼命亮着,说“我还在”。

      “还在……”我的指尖碰了碰那片光,水痕瞬间被沙吸干,光也随之散去,只留下掌心一点凉。阿涟说清声池的水记着谷里的雾,原来它还记着方向,像个沉默的指南针,在这片茫茫沙海里,固执地指着家的位置。

      我把剩下的清声池水小心地封好,贴身藏在衣襟里,挨着那片青灰色的枯叶。枯叶倒比在雾谷时安分了些,不再烫得灼人,只是静静地贴着我的皮肤,像块带着体温的老玉,偶尔发出极轻的“嗡”声,像在应和着什么。

      太阳升高了,沙粒被晒得滚烫,每走一步都陷下去半尺,鞋底板像要被烙穿。我想起阿涟给的苔藓饼,摸出来一块——饼上还留着她光带的压痕,边缘有点焦,是她特意烤得脆些,说“沙里嚼着带劲”。

      咬了半块饼,干硬的饼渣剌着喉咙,却带着声骸果的甜。这味道让我想起雾谷的清声池边,她蹲在我身边,光带递来烤好的声骸果,说“多吃点,养嗓子”。那时我还笑她,说旧物修复师不靠嗓子吃饭,现在才明白,她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给我攒着回家的力气。

      “等我回去,换我给你烤。”我把剩下的半块饼塞进袋里,对着雾谷的方向挥了挥手。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脚下的沙从金黄变成了淡褐,踩上去不再是“簌簌”的响,而是带着点“咯吱”的涩,像踩在晒干的泥块上。风里开始混进些奇怪的味道,不是雾谷的苔藓香,也不是沙粒的干燥味,是种……焦糊味,像什么东西被烧了很久,连灰烬都融进了风里。

      藤蔓袋里的忆苔突然“沙沙”地响了起来。这几株深紫色的苔藓是长老塞给我的,说能在沙里听见方向。此刻它们缩成一团,叶片紧紧贴在一起,像在害怕什么。

      “怎么了?”我把袋子凑到耳边,除了忆苔的颤音,还听见远处传来“呜呜”的低鸣,像有巨兽在沙下呼吸。

      抬头望去,东南方的天际线处,一道灰黄色的线正在迅速逼近,把天空和沙地连在了一起。那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连脚下的沙都开始跟着发颤——是沙暴。

      “该死。”我低骂一声,赶紧往最近的沙丘后面躲。刚跑几步,就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回头看,发现沙里埋着半截枯木,形状像雾谷的声骸树,却早已被晒得焦脆,一碰就碎成了粉。

      沙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狂风卷着沙粒,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得我睁不开眼。我死死护住怀里的枯叶和清声池水,蜷缩在沙丘背风处,听着沙粒砸在背上的“噼啪”声,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我,要把我拖进沙暴的中心。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不是沙暴的轰鸣,也不是自己的喘息,是种极轻的、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有人在敲一面闷鼓,又像……听潮石的心跳。这声音从沙暴的方向传来,穿过呼啸的风声,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带着种沉稳的力量,让我莫名地安心。

      “是什么?”我抹了把脸上的沙,眯着眼往沙暴里看。

      昏黄的沙尘中,隐约能看见一道巨大的黑影,矗立在远处的沙丘之间。那影子比听潮石矮些,却更宽,像块被劈开的巨石,中间有道漆黑的裂缝。而那“咚咚”声,正是从裂缝里传出来的,每响一声,裂缝就亮一下,透出点暗红色的光,像只在沙暴中睁眼的巨兽。

      沙暴渐渐小了些,风势减弱,天空重新露出刺目的蓝。我扶着沙丘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发现后背已经被打得生疼,衣服上沾着不少沙粒,磨得皮肤发紧。

      那道黑影还在原地,“咚咚”声也没停,像在固执地等我。

      怀里的枯叶突然竖了起来,青灰色的叶片尖指向黑影,金色纹路亮得刺眼,像阿涟光带指路时的样子,固执得很。

      “要去那?”我摸了摸发烫的耳朵,“那里能烤鸡蛋了吧?”

      枯叶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像在催。

      我解下腰间的藤蔓袋,把清声池水瓶塞进最里层,又检查了一遍阿涟的声波发带——它比刚才更黯淡了些,银蓝色的光像将熄的烛火,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微弱的震颤,像阿涟在说“别怕”。

      往黑影走的路格外漫长。沙粒烫得能烙伤人,每一步都陷下去很深,像在泥里跋涉。越靠近,那“咚咚”声就越清晰,震得我胸腔发麻,和听潮石的震颤不同,这声音里裹着股灼热的劲,像烧红的铁砧被反复敲打,每一声都带着火星子。

      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不是黑影,是块巨石。

      巨石表面布满深褐色的纹路,像被巨斧劈过的老木,有些地方嵌着细碎的金属片,在残阳里闪着冷光——那光让我想起“声骸铺”里那台老座钟的铜摆,三百年的锈迹也盖不住骨子里的亮。

      裂缝宽得能容一人侧身走过,里面黑黢黢的,热浪混着焦糊味涌出来,烫得我睫毛发卷。我刚要弯腰,怀里的枯叶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金色纹路在黑暗里亮成道细线,直直指向裂缝深处,像阿涟光带指路时的样子,不容置疑。

      “进去?”我摸了摸裂缝边缘的石头,指尖被烫得猛地缩回,“这里面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吧?”

      枯叶没理我,自顾自地往裂缝里飘了半寸,青灰色的叶片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我想起雾谷的听潮石裂缝,想起阿涟后颈那道不断扩大的缺痕,想起长老淡得像纸的身影。咬了咬牙,弯腰钻进裂缝。

      裂缝里比外面更黑,两侧的石壁粗糙得像老树皮,刮得我胳膊生疼。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嘶嘶”的响,像是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热气顺着裤脚往上窜,蒸得我头晕。怀里的枯叶突然停住,金色纹路在黑暗里亮成个圆圈,圈住前方一点微弱的光。

      “到了?”我攥紧它,加快脚步。

      前方的光越来越亮,随“咚咚”声忽明忽暗。等走出狭窄的裂缝,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宽敞的石室,中央立着块黑石,形状像颗被劈开的心,表面布满孔洞,暗红的光就是从孔里漏出来的,每“咚咚”响一声,就有股热浪喷出来,带着浓烈的焦糊味,像雾谷烧糊的声骸果粉饼。

      而黑石脚下,蜷着个人。

      那是个女孩,穿着灰扑扑的麻布衫,头发乱糟糟地铺在沙上,像一蓬干枯的海藻。我刚靠近,她就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黑得像深潭,没有光,却亮得吓人,像藏着整片沙海的夜。

      她看见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我刚要开口问“你是谁”,她突然扑过来,冰凉的手按住我的嘴。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我脑子里“嗡”地炸开——

      是片燃烧的村庄。草屋在火里蜷成黑炭,人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像被掐住喉咙的鱼。一个小女孩蹲在墙角,怀里抱着块黑石,用手死死捂住耳朵,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黑石上“嗒嗒”地响……

      这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像被谁猛地抽走的布。我喘着气后退,看见女孩也在发抖,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惊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猫。

      “你……”

      她突然在我手心写字,指尖凉得像清声池的水,指甲薄得像贝壳。我感觉到她写了个“默”字,笔画轻得像雾谷的蛛丝。

      “你叫阿默?”我问。

      她点点头,又指了指我怀里的枯叶,眼里闪过丝好奇。我把枯叶递过去,她刚碰到叶片,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红了一小块,却在我手心又写:花种。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认识枯叶,知道它是石上花的种!

      还没等我再问,石室入口突然传来“沙沙”声,像有什么东西在爬。我回头一看,一缕灰黑色的雾正顺着裂缝往里钻,形状像条蛇,带着雾谷空响特有的阴冷味——是噬声兽的影子!

      阿默脸色一白,猛地拽着我躲到黑石后面。她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嘴,黑眼睛里全是警告。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缕灰雾在石室里盘旋。它似乎对黑石的热浪很忌惮,绕着圈不肯靠近,最终还是顺着裂缝退了出去。直到“沙沙”声彻底消失,阿默才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雾谷的声骸林。

      “它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我压低声音,喉咙发紧。

      阿默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黑石,又指了指我怀里的枯叶,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了个“听”的手势。我突然明白——这黑石的“咚咚”声在吸引噬声兽,而枯叶的调子,让它们找得更准了。

      “这石头是什么?”我摸了摸黑石,表面烫得惊人,却在某处摸到块冰凉的凹痕,形状像片叶子,和我手腕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阿默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那凹痕上。

      又是一阵画面涌进脑子里——这次是片雾,和回音谷很像,却更冷。一个穿蓝袍的老人(像长老)和一个穿麻衣的女孩(像阿默)站在石上花前,老人的光带指着花苞,女孩的手放在花茎上,两人像是在说什么,却都没有声音,只有石上花在轻轻颤动,一半开在雾里,一半扎在沙里……

      画面碎掉时,我看见阿默的眼里蒙着层水汽。她抽回手,在我手心写:三百年,断了。

      “石上花的根断了?”我想起雾谷声藏室里那卷暗金色的声骸纸,上面乱麻似的纹路,原来记着的是这个,“所以你守着这里?”

      她点点头,指了指黑石的孔洞。我凑近一看,孔里嵌着些细碎的光粒,银蓝色的,像阿涟光带的颜色,只是更暗,更沉,像被冻住的泪。

      “这是……雾谷的声骸?”

      阿默在我手心写:鸣者,碎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三百年前,雾谷和沙海的石上花根断了,鸣者的声波碎了,变成光粒嵌在这黑石里,而阿默,守着这些碎响,守了三百年。

      这时,黑石突然剧烈地“咚咚”起来,孔洞里的红光暴涨,热浪喷得人睁不开眼。阿默脸色大变,拽着我往石室深处跑,那里有道不起眼的暗门,门后似乎藏着更沉的秘密。

      我回头望了眼黑石,它的“咚咚”声越来越急,像在哭,又像在喊。怀里的枯叶轻轻哼起调子,还是那句没唱完的“石上花,开在沙……”,只是这次,调子后面多了个模糊的尾音,像在等谁来接。

      雾谷的雾还在身后翻腾,沙海的风正往身前吹。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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