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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沙下的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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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石拱门时,指尖蹭到了湿漉漉的苔藓。
这触感让我愣了愣——在这片能把人烤化的沙海里,居然有活着的绿。阿默拽着我的手腕往前走,她的指尖还带着河水的凉,掌心的汗混着我的,黏糊糊的,却奇异地让人踏实,像攥着块刚从清声池捞出来的鹅卵石。
石室后的通道比想象中长,两侧的岩壁渗着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发出“嗒嗒”的响。这声音让我想起雾谷的藤蔓屋,每到雨天,阿涟就会把记叶串成帘子挂在门口,听雨滴打在叶上的声,说“像谷在数着谁还没回家”。
“这里怎么会有水?”我忍不住问,声音在通道里荡出淡淡的回音。
阿默没有回头,只是拽着我往深处走。越往里,空气越潮湿,土腥味里混着种熟悉的香——是声骸林腐叶堆的味,阿涟说那是“谷在长新根”的味。走到通道尽头,眼前突然亮起来,不是晶石的绿,也不是石上花的金,是片流动的银。
是条河。
藏在沙底下的河。
河面宽得能并排走三个人,水色清得像雾谷的晨露,能看见底下铺着的白石头,圆润得像被磨了三百年的玉。水流得很慢,“哗哗”的声软乎乎的,像阿涟光带扫过声骸纸的调子,是我进入沙海以来,听过最温柔的响。
“沙下怎么会有河?”我蹲在河边,掬起一捧水。水凉得能冰透骨头,喝进嘴里却带着点甜,像掺了声骸果的汁。
阿默走到我身边,也掬了捧水,指尖轻轻点了点水面。就在她的指尖碰到水的瞬间,我的脑子里又炸开画面——
是片花海,比雾谷的声骸林更密,漫山遍野的石上花,一半开在雾里泛着银,一半扎在沙里泛着金。穿麻衣的触语者和穿蓝袍的鸣者手牵着手,在花田里唱歌,歌声混着水流的“哗哗”声,像首没尽头的歌。一个小女孩(像阿默)蹲在河边,手里捧着片石上花瓣,正对着水面学唱歌,水面映出她歪歪扭扭的影子,笑得露出缺了颗的门牙……
“这是……三百年前的失声之地?”我喘着气问,感觉心口发暖,像喝了清声池的晨露。
阿默的眼角亮了亮,算是默认。她走到河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脱掉磨破的草鞋,把脚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脸上,像在笑。阳光从岩壁的缝隙漏下来,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投下金斑,让我想起阿涟声波头发泛粉的样子——原来不管能不能说话,女孩子笑起来都是亮的。
藤蔓袋里的苔藓突然“沙沙”地响。是长老塞给我的那几株忆苔,此刻正从袋口探出来,叶片舒展开,贪婪地吸着潮湿的空气。我想起阿涟说过,忆苔在“存着老响”的地方会特别精神,看来这暗河不光有水,还记着很多事。
“它们喜欢你这里。”我把忆苔取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河边的石头上。苔藓一沾到潮湿的石头,就发出极轻的“嗡”声,叶片渐渐变成深紫,像在雾谷时的样子。
阿默看着忆苔,突然在我手心写字:“养记忆。”
“水养记忆?”我看着河面,刚才喝下去的水在胃里暖烘烘的,竟清晰地想起阿涟给我编苔藓篮的样子——她光带的动作有点笨,篮底总留着个小洞,却非要说是“给雾鼠留的门”。
阿默点点头,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河水,然后捡起块扁平的石片,在水面上轻轻一刮。石片划过的地方,水面突然泛起银蓝色的光,像阿涟光带的颜色,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回音谷的藤蔓屋,阿涟正蹲在门口,对着雾喊我的名字,声里带着哭腔。
“阿涟……”我的心猛地一揪,伸手去碰那影子,指尖刚碰到水面,光就散了,只留下圈涟漪,慢慢荡向河中央。
阿默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黑眼睛里带着点歉疚。她捡起另一块石片,这次在水面上画了朵花——青灰色的花瓣,金色的花心,正是石上花。画完,她抬头看我,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突然明白她想干什么。
我捡起块石片,在她画的石上花旁边,画了片记叶——青灰色的,边缘有点卷,像我第一次在雾谷见到的那片。画完,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浅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
“记叶守着雾谷,石上花连着沙海。”我指着两片画,“它们本来就该长在一起,对吗?”
阿默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用石片在记叶和石上花之间画了条线,把它们连在了一起。阳光透过岩缝照在水面上,线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晃,像条跳动的弦。
这时,我注意到阿默的额角在冒汗。她总往背光的地方躲,阳光一照到她,脸色就会发白,像怕晒的新叶。我想起藤蔓袋里还有些固声苔,是阿涟特意多塞的,说“沙里的太阳毒,苔藓能挡挡”。
“别动。”我拽住她的手腕,从袋里掏出固声苔。苔藓是银绿色的,带着清声池的潮气,我把它们编成顶小帽子,往她头上戴。
她的头发很软,像晒干的海藻,沾着沙粒,蹭得我手心发痒。她起初想躲,后来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乖乖地低着头,黑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像藏着两颗星星。
“好了。”我退后一步,看着她戴着苔藓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像雾谷刚冒头的小蘑菇。”
阿默摸了摸头上的苔藓帽,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在说“谢谢”。这次没有记忆碎片涌进来,只有她指尖的凉,混着苔藓的潮,像雾谷的晨露落在皮肤上。
我们坐在河边,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岩缝漏下的阳光落在水面上的“粼粼”声,还有忆苔偶尔发出的“沙沙”声,像首安静的歌。我突然觉得,就算一直这样坐着也不错,不用想噬声兽,不用想原音,就听着水响,看着她偶尔扬起的嘴角。
可手腕上的叶形印记突然烫了一下,像在提醒我什么。
我想起阿涟后颈的缺痕,想起长老淡得像纸的身影,想起雾谷那道被黑雾笼罩的墙。我不能停在这里,必须找到原音,必须回去。
我捡起块石片,在水面上画了个箭头,指向河的下游。阿默看懂了,她站起身,往河下游指了指,然后做了个“睡觉”的手势,又指了指岸边的石洞——看来她打算在这里歇一晚,明天再继续往前走。
也好。连续两天在沙里奔波,我确实累了。阿默看起来比我更累,她的眼睛里有红血丝,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
天黑得很快,沙海里的夜来得比雾谷早。阿默在石洞门口生了堆火,是用干燥的苔藓和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枝,火苗很小,却很暖,映得她的脸像块被烤热的玉。
我靠在石壁上,看着火苗发呆。怀里的枯叶轻轻动了动,青灰色的叶片蹭过我的掌心,像在哼歌。我把它掏出来,放在火堆边,叶片上的金色纹路在火光里亮了亮,像在回应什么。
阿默凑过来,盯着枯叶看了很久,然后在我手心写:“花魂。”
“它是石上花的魂?”我想起雾谷声藏室里的声骸纸,“所以它能镇住噬声兽的恨?”
她点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枯叶的边缘,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夜深了,水流的“哗哗”声变得更清晰,像在耳边唱摇篮曲。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感觉有人在碰我的手背。睁眼一看,是阿默,她正用石片在我手心里慢慢画着什么。
这次画的不是字,是幅画——一个戴苔藓帽的女孩,牵着一个手里拿枯叶的男孩,站在一片花田里,花的一半是银的,一半是金的。画完,她抬头看我,黑眼睛里映着火光,像在说“会实现的”。
我笑了笑,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她的手很凉,我想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它。
“会实现的。”我轻声说,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等找到原音,我们一起回雾谷,让石上花开满整个谷,一半在雾里,一半在沙里。”
阿默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角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像星子落在了水里。
火堆慢慢变小,最后只剩点火星,映着我们交握的手。暗河的水流还在“哗哗”地唱,像在为我们伴奏,也像在为明天的路,悄悄打着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