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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触语者的默 ...


  •   被阿默拽进暗门的瞬间,热浪突然消失了。

      背后的黑石还在发出“咚咚”的轰鸣,震得石门簌簌掉灰,可门内却凉得像雾谷的清晨,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土腥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草木香——这味道让我猛地想起声骸林的腐叶堆,阿涟说那是“谷在长新根”的味。

      “这里是……”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阿默捂住了嘴。她的手心沾着沙,凉得像清声池的水,指尖却带着点烫,像刚碰过黑石的孔洞。这次没有记忆碎片涌进来,只有她黑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瞳孔里映着石门缝隙漏进来的红光,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

      “不能说话?”我从她指缝里挤出气音。

      她松开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抬起自己的手腕。她的手腕内侧有块浅褐色的印记,形状像片蜷缩的叶子,和我手腕上的叶形印记惊人地相似,只是颜色更深,像被沙晒透了的老树皮。

      “你也有……”

      阿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们的印记贴在一起。

      没有预想中的灼热,只有一阵轻微的麻,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皮肤爬。紧接着,我的脑子里“嗡”地炸开——不是燃烧的村庄,也不是雾谷的晨露,是片星空,很低,像贴在头顶的黑布,缀着银亮的星。一个小女孩躺在沙上,嘴里叼着根草茎,手里把玩着半块黑石,石头上的孔洞正对着星星,像在“听”星子的转动声。

      “这是你的记忆?”我喘着气问,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阿默的脸颊泛起层浅红,像被沙粒磨出的血痕,她慌忙松开手,后退半步,眼神躲闪着,像做错事的孩子。藤蔓袋里的声波发带突然颤动起来,银蓝色的光映在她脸上,让我看清了她眼角的细纹——不像阿涟那样光滑,倒像被风沙刻过的石头,藏着很多故事。

      “你能‘听’到我的记忆,我也能‘听’到你的?”我想起清声池的水,想起阿默手心的“默”字,“这就是‘触语’?”

      她低下头,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片叶子被沙半埋着,露在外面的部分却在发光。

      “是说……我们的印记是同源的?”我蹲下身,用指尖描着那个符号,“都和枯叶有关?”

      阿默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算是默认。

      石门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裂响,红光从缝隙里漏得更多了,黑石的“咚咚”声也变得狂躁,像有人在用锤子砸门。阿默脸色一白,拽着我往暗道深处跑。

      暗道比裂缝宽些,两侧的石壁上嵌着些发光的晶石,淡绿色的,像被冻住的声骸光。光线很暗,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偶尔踢到碎石,发出的“叮当”声在通道里荡出很远,吓得我赶紧捂住嘴——阿默的反应提醒我,这里的寂静容不得半点杂音。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哗哗”的声。不是沙粒摩擦的涩响,是流动的、柔软的声,像雾谷清声池的水漫过鹅卵石。

      “是河?”我放慢脚步,难以置信。在这片能把人烤化的沙海里,怎么会有河?

      阿默没有回答,只是拽着我的手往前指。绕过一道弯,眼前豁然亮起来——

      是个巨大的溶洞。顶部垂着晶莹的钟乳石,尖端凝着水珠,“嗒嗒”地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地上铺着层薄薄的绿苔藓,踩上去软乎乎的,像雾谷的晨雾凝成的垫。最惊人的是溶洞中央,一条暗河正缓缓流淌,河水清澈得能看见底,泛着淡淡的银光,“哗哗”的水声就是从这里来的。

      “水……”我往前走了两步,脚边的苔藓突然亮了亮,发出极轻的“嗡”声,像在打招呼。

      阿默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水递到我面前。水很凉,带着点甜,喝进嘴里的瞬间,脑子里又炸开新的画面——这次是片雾,比回音谷的雾更淡,一个穿麻衣的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在雾里采一种白色的花,花瓣像玉石,花心却泛着金,正是石上花。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水面:“记住,花根在雾里,花魂在沙里,离了哪头,都开不活……”

      画面消失时,我看见阿默正盯着我,黑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像刚哭过。她指着暗河,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记”的手势。

      “这水也能养记忆?”我蹲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鬓角沾着的沙粒在水光里格外显眼,“像清声池的水?”

      阿默点点头,捡起块扁平的石片,在水面上轻轻一抛。石片打着旋儿漂出去,激起一圈圈涟漪,映得钟乳石的影子也跟着晃,像在跳舞。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极浅的笑,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转瞬即逝。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藤蔓袋里的枯叶突然飘了出来,悬在河面上方。青灰色的叶片轻轻颤动,金色纹路亮了亮,映在水里,像给河底铺了层碎金。暗河的水流突然变快了些,“哗哗”声里混进点极轻的调子,像有人在低声哼唱,和枯叶在雾谷唱的“石上花,开在沙”有几分像。

      “它在认路。”我喃喃自语,看着枯叶往溶洞深处飘,“它知道原音在哪?”

      阿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溶洞深处指。那里的钟乳石更密,光线更暗,隐约能看见道石拱门,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不是晶石的绿,也不是河水的银,是种……温暖的金,像雾谷日出时的光。

      就在这时,溶洞入口处传来“沙沙”的响。

      不是水滴的声,也不是水流的声,是沙粒摩擦的涩响,和石室里噬声兽影子爬动的声一模一样!

      阿默的脸色瞬间白了,她猛地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拽着我往石拱门后躲。她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胳膊,掌心的凉混着我的汗,黏糊糊的。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躲在石拱门后,能看见一缕灰黑色的雾正顺着暗道飘进来。它比石室里的那缕更粗,像条蛇,在溶洞里盘旋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暗河的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哗哗”声里带着股慌,钟乳石上的水珠也掉得更急,像在哭。

      “它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阿默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悬在河面的枯叶。那缕灰雾似乎被枯叶的金光吸引,正慢慢往河中央飘,离我们越来越近。

      就在灰雾快要碰到枯叶的瞬间,枯叶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金色纹路织成一张网,将灰雾牢牢罩住。灰雾发出刺耳的尖啸,在网里疯狂扭动,却怎么也挣不出去,渐渐变得稀薄,最后化成点点黑尘,被水流卷走了。

      溶洞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水流的“哗哗”声和我们的喘息声。

      阿默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她走到河边,看着被黑尘染过的水面慢慢变清,指尖轻轻点了点水面,像是在安抚什么。

      “它怕枯叶。”我说,“就像在雾谷时一样。”

      阿默转过身,突然在我手心写字,这次写得很慢,笔画很重:

      “恨记者。”

      “恨记着的人?”我皱起眉,“还是说,它恨被记着?”

      她没有解释,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枯叶,最后指了指石拱门后的金光。我突然想起长老在声藏室说的话:“噬声兽是被遗忘的恨变的。” 难道……被记着的恨,反而会让它更痛苦?

      “原音在里面?”我望着石拱门后的金光,心跳得更快了。

      阿默点点头,却没有往前走,只是蹲在河边,捡起块石片反复摩挲。她的侧脸在钟乳石的光里显得很柔和,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影。

      “你在怕什么?”我在她身边坐下,“里面有危险?”

      她抬起头,黑眼睛里映着河水的光,像藏着整片星空。她没有写字,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这次的记忆碎片来得更汹涌——

      是片燃烧的村庄,火舌舔着草屋的顶,发出“噼啪”的响。人们背着包袱往村外跑,脸上满是惊恐。一个穿蓝袍的老人(像长老)站在村口,光带指向天空,似乎在吟唱什么。而在村后的山洞里,一个小女孩抱着块黑石,听着外面的哭喊,把耳朵捂得死死的……

      画面消失时,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湿了。阿默也在发抖,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我声音发哑,“你们的村庄,是被噬声兽毁的?”

      阿默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在我手心写:“分裂。”

      “分裂?”我想起雾谷声藏室里那卷暗金色的声骸纸,上面乱麻似的纹路,“是鸣者和你们……触语者分裂了?”

      她低下头,不再写字,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像在哭,却没有声音。藤蔓袋里的声波发带轻轻颤动起来,发出极轻的调子,像阿涟在哼安慰人的歌。

      我突然明白了。阿默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敢说,或者说,她的声音在三百年前的那场灾难里,被永远地夺走了。就像这片失声之地,连风都带着沉默的痛。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背,动作很轻,像在拍一片易碎的记叶,“不管里面有什么,我陪你一起去。”

      阿默抬起头,黑眼睛里闪着惊讶的光,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很稳,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

      我们一起站起身,往石拱门走去。枯叶在前面引路,金色的光像条带子,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像两个相依为命的旅人。

      越靠近石拱门,那金色的光就越亮,暖意也越来越浓,像雾谷晒过太阳的苔藓。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花香,很清,像石上花的味,却更醇厚,像酿了三百年的酒。

      “快到了。”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怀里的枯叶也在轻轻颤动,像在期待什么。

      阿默握紧了我的手,指尖传来坚定的力道。她的眼神不再躲闪,黑亮的眼睛里映着金色的光,像在说:“准备好了。”

      穿过石拱门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里面不是什么宏伟的殿堂,也不是藏着秘密的密室,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室,中央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阿默在沙地上画的很像。石碑顶端,一朵半开的石上花正静静地立着,花瓣是青灰色的,像枯叶的颜色,花心却泛着金色的光,正是我们看到的那片暖光。

      而在石碑脚下,放着一个眼熟的东西——半块黑石,形状和石室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更小,上面的孔洞里嵌着些银蓝色的光粒,像阿涟光带的颜色。

      “这是……”我走上前,发现石碑上的符号里,有一个和我手腕上的叶形印记完全相同。

      阿默走到石碑前,轻轻抚摸着那些符号,指尖的光在符号上流动,像在阅读什么。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一阵极轻的“嗬嗬”声,像被沙子堵住了喉咙。

      怀里的枯叶突然飘到石上花旁边,青灰色的叶片轻轻碰了碰花瓣。就在这时,石上花突然开始绽放,青灰色的花瓣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金色的花心,发出越来越亮的光。石碑上的符号也跟着亮起来,像活了过来,在石壁上流动,织成一幅完整的画——

      画里,雾谷和沙海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开满了石上花。鸣者和触语者手牵着手,在花田里唱歌,声音像清声池的水,又像暗河的流。没有黑雾,没有灰雾,只有温暖的光和笑声……

      “这是……原本的样子?”我喃喃自语,眼眶突然发烫。

      阿默走到我身边,在我手心写了最后两个字,笔画轻得像叹息:

      “原音。”

      原来这就是原音。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巨响,也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而是三百年前,雾谷和沙海还没分裂时,那份共同的记忆,那份没被仇恨和遗忘玷污的、温暖的调子。

      石上花完全绽放了,金色的光充满了整个石室,映得我们的影子都染上了金。我仿佛听见了歌声,像阿涟的,又像阿默的,还有很多陌生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合唱。

      藤蔓袋里的声波发带突然飞了出来,飘到石上花旁边,银蓝色的光和金色的光融在一起,发出“嗡”的共鸣。我知道,阿涟一定能感觉到,雾谷一定能感觉到,这份迟到了三百年的原音。

      “我们做到了。”我看着阿默,她的黑眼睛里闪着泪光,却笑着,像暗河被阳光照透的水面。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了我的手。

      石室外面,黑石的“咚咚”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暗河“哗哗”的流,像在唱一首新的歌。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我们要带着这份原音,回去修复那道裂缝,回去告诉所有人,记着爱,比记着恨更重要。

      就像石上花,根在雾里,花在沙里,离了哪头,都开不活。而我们,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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