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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阿涟的课 ...

  •   清晨的雾带着薄荷味。

      我是被一阵极轻的“叩门声”弄醒的——不是手敲门的响,是阿涟的光带轻轻碰着藤蔓屋的门框,发出“叮叮”的脆响,像用银线敲玻璃。睁开眼时,看见她蹲在窗台上,声波头发上沾着几片银绿色的苔藓,正歪着头看我,眼里的浅蓝光团亮得像晨露。

      “今天教你‘听土’。”她的光带晃了晃,指着门外,“长老说,连土壤的湿度都听不出来,不算真的‘识谷’。”

      穿好声骸树纤维编的袍子出门,发现雾坡上的苔藓比昨天更软了,踩上去能陷下半指深,挤出些清亮的水珠,顺着叶片的纹路往下淌,发出“嘀嗒”的轻响。阿涟说这是“苔藓在喝水”,昨晚的雾里藏着足够的水汽,让它们喝了整夜,现在正“打嗝”呢。

      “你看这片。”她蹲在一簇特别厚实的苔藓前,光带轻轻拨开叶片,露出底下深绿色的土,“把耳朵凑过去,别说话,用心听。”

      我学着她的样子蹲下,鼻尖几乎碰到苔藓。起初只有些模糊的“沙沙”声,像有虫子在土里爬,但当我闭上眼睛,试着像触摸老座钟机芯那样“放空”指尖时,突然听见了更细的声——像无数根吸管在吸水,“咕嘟、咕嘟”的,带着点满足的颤,是土壤喝饱水的调子。

      “这是‘饱土’。”阿涟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散了那声音,“你再听听那边。”她指向三米外一丛发褐的苔藓。

      同样的姿势凑近,这次的声音完全不同。没有“咕嘟”的吸水声,只有干巴巴的“沙沙”,像用砂纸磨木头,还带着点细微的“噼啪”,像小石子在互相碰撞。“这是‘渴土’。”阿涟的光带碰了碰那丛苔藓,叶片立刻蔫蔫地垂下来,“声骸树的根扎在这里,会渴得发抖,结出的记叶也会发脆。”

      她教我用手掌贴在苔藓上,感受土壤的“呼吸”:饱土的震动是柔的,像婴儿的心跳;渴土的震动是涩的,像老座钟卡壳时的颤。“谷里的鸣者从小就练这个。”阿涟的光带在雾里画了个圈,“听潮石的声脉会顺着土壤流遍全谷,哪里的土‘喘气’不对,我们就知道该引雾过去‘喂’它了。”

      我摸着掌心下的苔藓,突然想起“声骸铺”里那台老座钟。每次修它时,我都会把耳朵贴在钟壳上,听机芯里的齿轮转得顺不顺——卡壳的地方总有种发涩的颤,和这“渴土”的调子竟有几分像。原来无论修钟还是识谷,“听”的道理都是一样的:顺的声柔,涩的声躁,藏不住秘密。

      上午的课在声骸林里继续。

      阿涟说,辨土壤是“听地”,辨岩壁是“听史”。声骸林深处的岩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有的像指甲抠的,有的像水流冲的,阿涟的光带点着那些凹痕,就能“读”出里面藏的故事。

      “这个深槽,是三百年前的山洪冲的。”她指着一道半米长的凹痕,光带顺着槽壁滑下来,“当时的水裹着石头,‘哐当哐当’撞在岩壁上,把声骸树的根都冲露了,记叶落了满地,调子碎得像玻璃碴。”

      我把耳朵凑近凹痕,果然听见些模糊的“哗啦”声,混着石头碰撞的闷响,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泼一盆碎石子。阿涟说这是“老响”,是岩壁把当年的声音“刻”进了石头缝,只要有人凑近,就会慢慢“放”出来。

      “那这个呢?”我指着旁边一个极小的圆坑,只有指甲盖大,边缘很光滑。

      阿涟的光带在圆坑上停了停,突然笑了,声波头发泛出浅浅的粉红——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头发变色,像雾里晕开了一点桃花瓣的粉。“这是‘新声’。”她的光带轻轻敲了敲圆坑,“上个月有只小雾鼠偷喝岩壁缝里的水,没站稳,鼻子磕在这儿了,‘咚’的一声,脆得像弹珠掉地上。”

      我试着“听”那个圆坑,果然有极轻的“咚”声,带着点傻乎乎的憨,像小孩子走路摔跤的闷响。阿涟说,“老响”沉,“新声”亮,就像谷里的记叶,老叶的调子稳得像深潭,新叶的调子跳得像蹦豆。

      “人也一样。”她突然说,光带拨弄着一片刚冒芽的新叶,“活得久了,声音里就会藏着很多‘沉’的东西,像长老;活得短的,声音就‘飘’,像我。”

      我想起店里那些旧物。老座钟的“滴答”沉得像叹息,新磁带的“沙沙”亮得像晨光。原来“时间的声”无论在哪都一样,会慢慢从清亮变温润,再沉淀出沉甸甸的厚。

      中午的雾散得很净,阳光透过声骸树的枝叶,在地上织出金斑。阿涟从藤篮里拿出两块苔藓饼,还有一小罐清声池的水,我们坐在一棵老声骸树下吃午饭,树影在饼上慢慢晃,像在画格子。

      “该你教我了。”阿涟突然说,光带托着下巴,眼里的光团眨了眨,“你说谷外的水不是雾做的,能载着人走?”

      我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艘船。不是精致的画,是简单的轮廓:一个长条形的船身,上面画着桅杆,桅杆上飘着块歪歪扭扭的帆。“这是船。”我用树枝敲了敲船身,“谷外有很大的水,叫‘海’,比清声池大无数倍,蓝得像……像你光带的颜色。船就浮在海上,人坐在里面,被水推着走,不用自己动。”

      阿涟的光带凑近船的图案,轻轻碰了碰船底,像在摸一块真的木板。“那水会‘说话’吗?”她问,声波头发的粉色又深了些,“像清声池那样,能听见里面的声骸光?”

      “会。”我想起小时候在海边听浪,“浪打在船板上,会发出‘啪啪’的响,像有人在拍巴掌;船划过水面时,会有‘哗哗’的声,像很多片叶子一起摇。”

      “真想听听。”阿涟的光带在空中比划着波浪的形状,“比听潮石的‘咚咚’声好听吗?”

      “不一样。”我摇摇头,又画了盏灯——一个圆圈,里面画着无数放射状的线,“这个叫‘灯’,谷外的夜里不用萤石,点上灯,亮得能照见头发丝,比你光带的光还亮。”

      “亮到能看清记叶的纹路吗?”她的光带指着灯的图案,眼里的光团闪得像星星,“那灯……会响吗?”

      “有的会。”我想起奶奶家的煤油灯,灯芯烧得旺时,会发出“滋滋”的轻响,“像很小的火在唱歌。”

      阿涟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船和灯,光带轻轻颤抖着,在图案周围画着圈,像在给它们镶边。风吹过声骸林,记叶发出“沙沙”的合唱,老声骸树的根须在土里“咕嘟”地喝着水,远处的听潮石传来沉而稳的“咚咚”声——这些回音谷的声,和我描述的海浪声、船划水声、灯芯燃烧声,突然在空气里融在了一起,像首不成调的合唱。

      “等你找到回去的路……”阿涟突然抬头,声波头发的粉色淡了些,“能……带片记叶去谷外吗?”她的光带碰了碰一片新叶,“让它听听船划水的声,回来告诉我。”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好奇,有向往,还有点藏不住的羡慕,像小孩子望着橱窗里的糖。突然觉得,我教她的不仅是船和灯的样子,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的“声景”——那些她只能靠想象拼凑的响,对我而言却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如果能回去,我带两盏灯来。”我用树枝在灯的旁边又画了一盏,“一盏给你,一盏挂在藤蔓屋门口,亮得能照见雾里的苔藓。”

      阿涟的光带突然抱住我的胳膊,像人类的拥抱那样轻轻收紧。她的光带着点凉,却不刺骨,像清声池的水漫过皮肤。“林砚,”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颤,“你说……我能学会谷外的声吗?像学听土、听岩壁那样。”

      “能。”我拍了拍她的光带,“声音都是一样的,只要愿意听,总能听懂。”

      傍晚帮阿涟给声骸树浇水时,她突然指着一片新叶说:“你听,它在学船划水的声呢。”我凑近了听,那片叶子的调子果然比别的更“滑”些,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轻轻溜过。

      或许记叶不仅能记过去的事,还能记刚听到的故事。就像此刻,我描述的谷外的声,正悄悄钻进这片新叶的纹路里,等着被时间酿成它自己的调子。

      夕阳把雾染成橘红色时,我们坐在听潮石下,看着光带在石面上缓缓流动。阿涟哼起了她自己编的调子,一半是听潮石的“咚咚”,一半是我教她的“哗哗”(船划水声),声波头发在暮色里泛着淡金,像撒了把碎星。

      我摸着怀里的枯叶,它的调子稳得像深潭,却在阿涟哼到“哗哗”声时,轻轻颤了一下。手腕上的叶形印记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什么——或许,它也在记着这些新的声,记着这个教我听土、又渴望听船声的鸣者。

      原来“融入”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我在学回音谷的规则,回音谷也在悄悄记下我的故事,像两滴落在纸上的墨,慢慢晕成一片。而阿涟的课,教我的不仅是如何“听”这个谷,更是如何“懂”一种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靠声音扎根、靠记忆生长的日子。

      夜色渐浓时,阿涟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你画的灯?”

      我抬头,看见一颗星在雾隙里闪着,亮得确实像盏灯。风里传来记叶的合唱,其中一片叶子的调子特别清,像在模仿阿涟哼的“哗哗”声。

      “像。”我笑着说,“等它再亮些,就能照见船了。”

      远处的雾里,传来雾虫搬露水珠子的“叮叮”声,像无数盏小灯在雾里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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