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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雾里的“空响” ...

  •   后半夜的雾像浸了铅,沉甸甸地压在藤蔓屋的顶篷上。

      我是被一阵细碎的“磨牙声”弄醒的。不是雾鼠啃苔藓的轻响,是更涩、更冷的“咯吱”声,像有人用生锈的锯子在锯木头,顺着床板缝往耳朵里钻。睁开眼时,看见窗台上的苔藓蔫蔫地垂着,叶尖的露珠凝着不动,像被冻住的玻璃珠——往常这个时辰,它们该在雾里轻轻摇晃,把露水抖落在藤编的窗台上,发出“嘀嗒”的软响。

      “醒了?”阿涟的声音从门帘外钻进来,带着层没睡醒的哑,还有点藏不住的颤,“记叶在‘哭’。”

      披衣下床时,脚刚踩上地面的苔藓垫,就觉得不对劲。往常软乎乎的苔藓像吸饱水的海绵,今天却硬邦邦的,叶尖泛着灰,摸上去有种发僵的凉,像冻透的豆腐。撩开门帘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裹着雾扑进来,不是清声池的润凉,是像冰碴子似的冷,刮得脸颊发麻。

      阿涟蹲在屋前的雾坡上,声波头发比平时暗了好几度,发尾的银蓝光粒黏成一团,像打了结的丝线。她手里攥着片半碎的记叶,是声骸林边缘最常见的那种青灰色叶子,此刻正从边缘往中间裂开,碎口处渗出些灰黑色的雾,像伤口在流血。每裂一寸,就发出声细弱的“噼啪”,像指甲盖大小的鞭炮在响。

      “是‘空响’。”她抬头时,眼里的浅蓝光团都在抖,光带指着声骸林的方向,“它们来了,比上次多得多。”

      顺着她的光带望去,声骸林的轮廓在雾里像团模糊的墨。往常这个时辰,记叶该哼着安眠的调子,像无数支小夜曲在雾里飘,可今天只有一片乱糟糟的“噼啪”声,混着些发闷的“嗬嗬”声,像有无数只破风箱在同时拉动,听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离得最近的几棵声骸树,枝桠上的记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透明,边缘卷得像被火烧过的纸,时不时有整片叶子“啪”地碎成光尘,被雾卷着往远处飘。

      “空响是噬声兽的影子。”阿涟一边往声骸林跑,一边急急忙忙地解释,光带时不时回头勾我的袖子,怕我被雾甩开,“它们没有实体,就是团会动的灰雾,专门啃记叶里的‘响’。记叶被啃过,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碎成光尘,连长老都拼不起来。”她顿了顿,光带拍了拍腰间的藤编小袋,里面露出些银绿色的苔藓碎屑,“我带了‘固声苔’,能暂时把记叶的调子粘住,可上次试了,对付零星的空响还行,这么多……”

      话没说完,前方的雾里突然飘过一缕灰黑色的东西。它比之前见过的残响更浓,像被揉皱的烟,边缘却带着细碎的尖,像无数只小爪子在挠雾。所过之处,藤蔓上的记叶瞬间褪成半透明,纹路里的银蓝光像被吸干的墨,“噼啪”声炸得更响了——那是记叶里的“响”在被啃食,像骨头被嚼碎的声。

      “小心!”阿涟猛地拽我往旁边扑,光带在身前“唰”地织出层薄薄的声波网。网是淡蓝色的,像用无数根细光丝编的,网眼小得能挡住雾里的尘埃。灰雾撞在网上,发出“滋滋”的响,像水浇在烧红的铁上,网面剧烈震颤,阿涟的半透明肩膀肉眼可见地变淡了些,声波头发也耷拉下来,像被雨打湿的羽毛。

      “它们比上次凶。”她咬着牙,光带往网里注入更多银蓝光,网面才勉强稳住,“昨晚听潮石震动,把它们引来了,现在都盯着记叶里的‘生响’呢。”

      我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枯叶。它今晚没有发烫,却在轻轻颤动,调子比往常更锐,像把没出鞘的刀,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劲。就在灰雾冲破声波网一角,尖啸着扑向阿涟身后那片记雪的老叶时,枯叶突然顺着衣襟滑出来,悬在半空。

      青灰色的叶片上,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像突然点燃的引线。那些纹路亮起的瞬间,灰雾像被烫到的蛇,猛地往后缩了缩,原本模糊的轮廓竟清晰了些——能看见里面裹着无数细碎的黑影,像被吞噬的声骸在挣扎,发出蚂蚁搬家似的“沙沙”。

      “它在‘吓’它们!”阿涟的眼睛亮了亮,光带趁机补上空网的缺口,“林砚,快靠近点!它好像……好像认你的体温!”

      我往前迈了两步,指尖刚触到枯叶的边缘,它突然爆发出一阵温暖的光。不是银蓝色的冷光,是像阳光晒过的棉絮般的暖,顺着我的指尖往掌心钻,又顺着胳膊往全身蔓延。奇怪的是,随着这股暖意扩散,枯叶的金光更亮了,那缕灰雾竟像被无形的手推着,一点点往后退,退到三步外时,突然“啵”地散了,化作几星灰点,被雾卷着消失了。

      “退了!”阿涟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光带拍了拍我的胳膊,“你的体温……好像能让它更有力气!上次在听潮石边也是,你离得越近,它的光越盛。”

      她的话提醒了我。刚才在听潮石边,确实是靠近时枯叶才镇住了残响;此刻掌心的温度越高,枯叶的金光就越盛,连周围的雾都被染成了淡淡的金,像蒙了层薄纱。我试着把另一只手也覆上去,果然,金光亮得几乎要穿透雾层,附近几片摇摇欲坠的记叶仿佛被注入了力气,调子重新变得平稳,不再像风中残烛似的发颤。

      我们沿着声骸林边缘慢慢走,像在扫雾里的灰。只要灰雾出现,我就捧着枯叶上前,阿涟则在旁边织网,用固声苔护住那些被啃到一半的记叶。起初还有些慌乱,后来渐渐摸到了规律——枯叶的金光能逼退空响,但每次亮过之后,我的指尖都会发麻,像有电流钻过,而枯叶的调子会暂时变弱,像累坏了的孩子,得歇片刻才能重新聚光。

      走到声骸林深处时,突然从三个方向扑来三缕灰雾。其中一缕最狡猾,绕到阿涟身后,尖啸着直扑她的声波头发——鸣者的头发是声波凝聚的,最容易被空响啃食。

      “小心!”我想也没想就扑过去,用后背挡住那缕雾,怀里的枯叶瞬间炸开刺眼的光,像贴身藏了个小太阳。

      “林砚!”阿涟尖叫着拽我,光带死死挡在我身后,声波网“唰”地扩成圆盾,把我们俩都罩在里面。

      金光散去时,灰雾已经消失了。我后背的衣服沾着些灰黑色的粉末,像被火烧过的灰烬,摸上去冰凉刺骨,像贴了块冰。阿涟的光带急急忙忙地抚过我的后背,那些粉末立刻“滋滋”化了,留下几片银绿色的苔藓印记——是她刚才情急之下,从藤袋里抓了把固声苔,狠狠按在我背上的。

      “你不要命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声波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光带却还在轻轻发抖,“空响碰了活物,会吸走身上的‘生气’!鸣者碰了会变透明,得躺半个月才能补回光粒;你是肉体凡胎,碰多了会……会像那些记叶一样,慢慢变‘空’的!”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眼里的光团红了,像含着泪。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有多险,后背还残留着那种被抽空的冷,像冬天掉进冰窟窿,连呼吸都带着股凉意。可看着阿涟发红的“眼睛”,看着她光带里沾着的苔藓碎屑,看着周围那些被护住的记叶重新哼起安稳的调子,心里却冒出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后怕,是踏实。

      在“声骸铺”修了五年旧物,总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听着老座钟的叹息,补着卡壳磁带的裂痕,却从未真正走进那些旧物的故事里。可刚才挡在阿涟身前时,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像老座钟里那颗不起眼的齿轮,突然卡对了位置,让整个钟摆重新动了起来。

      “没事。”我拍了拍她的光带,声音还有点发涩,却比往常更稳,“你看,枯叶护着我呢。”

      枯叶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掌心,青灰色的叶片上,金色纹路慢慢隐去,只留下淡淡的暖。它的调子很柔,像在说“歇歇吧”,又像在轻轻拍我的手背。

      天快亮时,雾里的空响渐渐少了。声骸林里还能听见零星的“噼啪”声,但大多是劫后余生的记叶在慢慢恢复,调子虽然虚弱,却不再发颤,像大病初愈的人在慢慢喘气。阿涟帮我把后背的苔藓拍掉,光带一遍遍抚过那些被空响碰过的地方,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又从藤袋里摸出块声骸果粉做的饼,硬塞进我手里。

      “吃点东西,补补力气。”她的语气还是凶的,眼里的光团却软了,“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要挡也该我挡,我是鸣者,本来就该护着记叶,护着……护着谷里的人。”

      “我们一起挡。”我把饼掰了一半递给她,故意挺了挺胸,“你的光带网,我的叶子盾,还有你的苔藓‘急救包’,正好一套装备。”

      阿涟被逗笑了,声波头发突然泛出点浅粉,像雾里晕开的桃花瓣。她别过头,光带指着东边的天空:“你看,雾要散了。”

      天边果然透出点鱼肚白,把雾染成淡金。声骸林的记叶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有片新叶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哗哗”声,大概是想起了昨天跟阿涟说的船划水声,调子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的憨。

      往回走时,阿涟的光带一直挨着我的胳膊,像怕我再突然冲出去。她的声波头发不再发暗,重新亮起来,泛着淡金的光,像撒了把碎星。路过清声池时,看见池里的声骸光比往常更亮,银蓝色的光粒在水面上跳着,像在为我们欢呼。

      “长老说,空响很少在白天出来。”她突然说,光带碰了碰我怀里枯叶的位置,指尖的光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但它们既然来了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林砚,以后……以后你离我近点,我也离你近点,这样叶子的光就能护着我们两个,我的网也能替你挡着点。”

      我点点头,看着她泛粉的声波头发在晨光里轻轻晃,看着藤蔓屋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看着怀里那片带着余温的枯叶。突然觉得,回音谷的雾再浓,空响再凶,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毕竟,被需要的感觉,比任何屏障都更让人踏实。

      而这片跟着我穿越的枯叶,这双总在我身前织网的光带,大概就是我在这雾谷里,最踏实的依靠。雾散时,听潮石的“咚咚”声从远处传来,沉稳得像心跳,和怀里枯叶的轻颤慢慢合了拍,像在哼一首刚起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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