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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我们的生活(b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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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亦大亦小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往往携带着几分命运的意思。在遇见某一个特定的人之前几千万公顷的世界也显得小,看得见的风物,人类均拥有高度的共性,这种共性使它们无限倾向于“一样”。在遇见那个特定的人之后,一个小小的岛国也显得无比大,世界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新形相。他冒出的方式很有种热播电视剧最后十分钟的插播广告以跳下悬崖的方式掉入画面的感觉,哗啦一声睡眼惺忪地靠到会议室的门边,多媒体的微光不足以照亮他的面目,依旧给清水纱希留下极深的印象。
在清水纱希的职业生涯中,可以说几乎没有见过如此不专业的“秘书”,一切秘书应当做的工作他都做得极其敷衍,甚至大多数时候不做,接送领导的工作做得更是乱糟糟。好多次他们见面,他都有新的面貌,新的精神。他的领导对他的态度极其放纵,许多他没有完成好的工作,全甩给另聘的秘书来做,一切公文传递,只要一塌糊涂的就必然是出自姜道允,姜秘书之手。他根本不懂怎么做秘书,他只懂怎么做自己。清水纱希和他关系更加紧密,紧密到知晓他人生真面目时推翻了从前对他下的定义,其实他连怎么做自己都不知道,当然,我也不知道。做自己是件难事。做自己要认识自己,爱自己,并且无与伦比地爱生活。她前二十六年竭尽所能以为是在做自己,到头来回首这么一望,竟然连人形也没有。姜道允直接许多,从一开始就迷失在生命的道路中,呼喊,尖叫,放纵,自以为潇洒。清水纱希不会承认自己对这样一个人动了真感情,也可能她与真感情都是首次会面。
姜道允从前是小有名气的赛车手,参加各类比赛,以狂野的车技和颇具魅力的外形受到诸多关注,当然最终因为“关注”而彻底告别赛坛,随意而浪荡地爬上任何一个人的床,进入任何一段开放关系中。他有在其中获得长久的幸福感吗?完全没有,第一次进入情感的疆域中尚且有兴奋与期待,可如今他走进情感如同走进便利店。睡觉就是购物,工作就是刷卡,谈爱就是错失桂冠。他原本是不要感情的。睡到清水纱希的床上之后这句话有了细微的变化,他还没意识到变化。清水纱希刻板,焦虑,时刻紧绷,恐惧于事件失去掌握而摧毁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人。更加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女,虽然长发,虽然整洁,虽然全身上下你挑不出一点不好你也挑不住半点好来,但是她就有某种未知的魅力,使他一遍遍地凑上去惹她。
有回,他戴着清水纱希的红框眼镜赤身裸体地倒在她的床上,他们才刚闹过一回,现在是休战期。清水纱希坐在床边,穿了件领子有点泻了的白体恤,长发乱糟糟地斜扎在左侧,两腿交叠,手掌撑在下巴,杵着大腿吸烟,多痣而清透的脸孔掩藏在山云似的烟雾中。他伸手摸进她的衣服里,里头什么也没穿。越摸越下流,他流水般坐成瀑布,贴住她的后背,忍不住吱吱地笑,好用力地抓了一把她的胸。她立刻痛叫,掉过身来,怒眼如火山口。“你要干吗?痛死了!”“我就摸下,又不是不能摸。”“一双贱爪子,早晚给你砍下来。”“你还有这种本事?我怎么不知道呀,清水秘书。”说完就穿衣服逃跑,拖鞋砸到他的影子里,红框眼镜则是被他顺走。
这不是第一件被姜道允带走的东西,第一件是放在玄关柜上的中古表,根本不值钱,卖也谈不上价格。然后是钢笔,发卡,项链,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不单单是她丢东西,别人也丢,全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或许某些值一点钱,但也不是大钱。大家丢了,嘟哝几句就此作罢。她不,她明知道是谁拿走的为什么不去要?当然要拿回来。那天以后,清水纱希在某天下班后顺利捉住姜道允勒令他把眼镜还给她。彼时,她戴着备用的黑框眼镜,衬得脸目更加透亮。姜道允眯着眼望进她的脸,口袋里装着刚偷的戒指和半只耳环。笑盈盈地说:哎哟,你不是有眼镜戴嘛,手伸出来赔你。她半信半疑地伸出手,细边戒指便套到她手指上,他靠近她说我从来不吐赃的。她立刻反应过来握拳锤他,连连几锤下去才把气捋顺。只是那戒指,到底没有还给姜道允,带回家放进柜子里。眨眼就变共犯,贼头啊贼头。想到这里,她竟然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笑贼头,还是笑共犯,没有答案。或许,答案在他们亦近亦远的距离之中。
近的时候近到呼吸都是一尾在岸蹦跳的金鱼,远的时候就像从未见过,岛国变成微缩模型,捉不住他。偶尔他们没有那么急着要找到许多虚无缥缈的感觉时会出门“约会”,可以用约会来形容吗?也许?总之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绑在姜道允的副驾上,人是贼头,车就是贼船!上来容易下来难。一开始只是在周围打圈,经过数条陌生或熟悉的街道,掠过花田,掠过白天,笔直地冲进黑夜。她说:我要回家!!他不言语,脸庞上交错的伤疤在夜色中莹莹的,平白无故地增添几分惊悚的气味。车速愈快,她愈能感到人生脱离掌握,眼睛却无法合拢,大张着望定前方。霎时,她如同受到某种感召,扑抓住方向盘,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姜道允开惯快车,赛车翻过几次他没怕过,一面笑叫一面踩死油门。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痴狂的光芒,这眼光背后还有许多与之相反的情绪,是什么呢?无从判断。
车子刹在公园,他面色红润地痴笑,她扶着车门呕吐不止,涕泗横流。终于又吵起来,许多她从未对别人说过的恶毒语言铺洒到姜道允身上,恨不得能伸进他的嘴里顺着嘴角把他撕成一片片布块。他全然不在乎似的把清水纱希拉到公园草坪上坐,他蹲在她身边,摸出烟塞进她嘴里,接着拢着火机为她点火。他叼着烟,口齿不清地说:胆小如鼠的清水纱希,就这样一辈子耗死在那破烂公司里。清水纱希哼笑声,夹着烟回道:怎么着也比你好。你迟早惹一身毒,烂在路边上没人收捡。就算有人看见你要捡你走,也根本不会认识你是谁。他仍然笑,我快乐过了,你呢?是吗?你的快乐是真的吗?他们不再说话,沉默是高悬天空的月亮,静默无情地吞吃掉他们。烟吸食殆尽,清水纱希左右张望寻找垃圾桶,不习惯就这么丢在地上踩灭,一切陋习均有可能在客户面前表露,尽量不要有。姜道允伸手来,说灭呗。清水纱希紧盯他的脸,心里想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真的按在他小臂上。轻快的滋啦声,他没有变化,好像不是烫在他身上。她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表露出来。此后,姜道允手臂上的烫疮泡,发炎,流脓叫她看见,都会想到此时此刻的心情。哪怕愈合,照样留下一个泛白的不规则疤痕,意味着此心情永世难以抹平。
他们那些快乐得仿若丝绸的瞬间在无数次重复的闹剧和争斗中显得那么珍贵,那么虚假。清水纱希还记得姜道允喝醉酒从窗子翻进她家的那天晚上,他们珍贵的记忆似乎总是发生在晚上。她已躺上床,长期的精神紧绷使她难以入眠,她清晰地听见来自客厅的响动。姜道允醉得厉害,自以为轻手轻脚其实完全是在客厅里横冲直撞。清水纱希抄起卧室里的实心摆件,无声息地走到客厅,月光潮水似的涌上她的脚背。客厅里没有人,往前走五步就到厨房,厨房门被拉开,冰箱小灯圈出小片领地。清水纱希在地面上留住月海脚印,一步步走到他背后,双手高举摆件。他犹有心灵感应,掉过脸来,脸庞沾着奶油。大费周章翻窗进来竟然就为了偷吃她买的奶油蛋糕。她悬着的心放下便放下摆件,用力指了两下姜道允:你啊!像话吗?姜道允端着蛋糕起身,勾拢冰箱门,光源回归原始。
挺好吃的,清水,你也吃点。姜道允挖了一块蛋糕放在她嘴边,她犹豫片刻终究是吃了。她擦去粘在嘴角的奶油一面问,你怎么跑我家来翻我的冰箱?姜道允露出童真到像是付钱时才发现奶奶给的钱在路上丢失的空白表情。清水纱希心想:你居然还有这种表情。好半晌,姜道允躬身与她平视回,我来看看清水秘书今天戴什么颜色的眼镜。我现在没戴眼镜。他拿粘黏的手给她戴上眼镜,戴得歪歪斜斜的,竟然是被他带走的那支红框眼镜。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清水纱希扶正眼镜,无奈地长叹一气。难道我们的生活注定就只能是这样吗?恚怒交加。